大雨傾盆,連綿數日。
修魚非遠遠望見修魚壽,牽着冷雉一步一搖,黑色的影子在雨中挪動。
雨水浸透盔甲,在凹處匯成小股水流滴下,修魚壽渾身溼透,面無表情地從修魚非身邊繞了過去。
“哥......”
修魚非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跟着修魚壽回了府。
修魚壽一言不發地進了臥房,把自個兒扔進了澡盆裡。
修魚非站在門外,猶豫了下,終是開了口,“哥,精騎隊遇伏的幕後主使不是聖上,對麼?”
修魚壽扯過澡巾蓋在臉上,漠然道,“是誰都無所謂。”
修魚非差點沒跌進房裡,“怎麼能無所謂,那瀚皇契約......”
“是假的。”
“什麼?!”
修魚非直接衝到了澡盆前,一把扯掉了修魚壽臉上蓋着的澡巾,“是聖上說的?”
修魚壽沉沉地閉上了眼,“當着夏侯酌的面......”
修魚非怔怔地聽着每一個細節,心裡的惶惑,漸漸化爲了深藏於黑暗中的恐懼。他潛意識裡感到,這一切的背後,有一隻誰也看不見的黑手,從精騎隊遇伏開始,漸漸伸向了北堯的心臟——夏侯皇權。
修魚壽拿過他僵在手裡的澡巾,重新蓋在了臉上,“這些事,以後都別再提了。”
修魚非愕然回神,“你不覺得盜用皇印的人和精騎隊遇伏的幕後主使,很可能是同一個人麼?”
“是又怎麼樣?”
“是......”
修魚非忽而反應過來,無論是誰盜用了皇印,夏侯嘉一定會全力徹查,輪不到修魚壽插手,更輪不到他這個地方輔王操心。
可他不明白,若是同一個人,一旦被查出,精騎隊的遇伏便是冤有頭債有主,修魚壽怎麼會漠不關心?
“哥,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修魚壽鼓了一口氣,帶着聲音一起沉進了洗澡水裡。
“誰會在乎一條狗的死活。”
修魚非瞪着水面上咕嚕而起的氣泡,眼前漸漸浮現出明兮兒藏於斗篷之下的影子。一切都讓她說中了,夏侯嘉根本不認得所謂的瀚皇契約,卻會讓修魚壽聽到比瀚皇契約更殘忍的事,讓他徹底死心。
眼見水面沒了動靜,修魚非瞟了眼裡面,不由臉色大變,一把將修魚壽拽了起來。
這一拽不打緊,修魚壽一口水直接噴了修魚非一臉。
修魚非看着自己一身的水漬,是又氣又好笑。他忘了修魚壽從小有個毛病,心裡一有解不開的疙瘩,就往水裡鑽,不把自己憋個半死不活,不會出來。
修魚壽喘了兩口氣,“連晉呢?”
“在黎關城徵兵。”
修魚非說着,拿出一沓紙遞給了修魚壽,“不管你同不同意,他都會這麼做。”
這是一套徵兵方案,北宮洵爲此已經和連晉翻了臉。修魚非原以爲,修魚壽會和北宮洵一樣火冒三丈,未想他看着看着,死寂的臉上居然泛起了笑意。
“我真該早點遇到他。”
修魚非聽出他語氣裡的消沉,耳邊不由響起了明兮兒最後的勸告,一定要讓他回到軍營。
“北宮洵都來找你好幾回了,你最好去黎關城看看。”
修魚非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北宮洵已提溜着一個人奪門而入,一把將那人推到了修魚壽麪前。
“將軍,你回來得正好,你說......”
北宮洵瞪了那人一眼,跟着看向了修魚壽,這到了嘴邊的話,就被眼前不期而至的一幕全打散了。
雖然都是爺們兒,軍營裡飲食起居都在一起,赤着身子跳澡也是常有的事兒,可他帶了一個外人進來,還在修魚壽全然沒防備的時候,把人推到了他的澡盆前,一眼過去,這該看的不該看的,估計全看光了。
北宮洵忙伸手把那人拽了回來,有些尷尬地看了看修魚壽,“你怎麼在洗澡啊?不是,你怎麼洗澡不關門呢?”
修魚壽瞥了北宮洵一眼,“關門有用麼?出去等我。”
修魚非一邊拿過乾淨的衣物遞給修魚壽,一邊笑道,“八成又是來告狀的。”
修魚壽走到盔甲前,擡手觸及的瞬間,腦海中忽而浮現出那幅盔甲架構圖,如死灰般的心裡也跟着起了異樣。他隱隱約約地感到,夏侯嘉的話並沒有說完。
“哥,你心裡若還存着這身盔甲,就別再去想加之於上的不公。說到底的在乎,皆由價值而起,它若是一堆破銅爛鐵,也就不值得爭了。與其消沉於自己無法改變的事實,不如拿起眼前力所能及的全力以赴,不論結果,但求無憾。”
修魚壽停在盔甲上的手,恍然動了下,修魚非瞪大雙眼,直愣愣地瞅着修魚壽胳膊一揮,一團黑黜黜的東西徑直朝自己砸了過來。
他手忙腳亂地一把抱住,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量,直帶着他連退了好幾步。
“幫我穿。”
修魚壽說完轉了身,修魚非瞥見他嘴角掛着的笑意,心裡終是輕鬆了下來。以後有軍營絆着,他的哥哥就沒工夫去想他想不明白的事兒,更沒有工夫去管他這個弟弟。他便可放手徹查一切內幕,盡一個輔王應盡的忠誠。
“哥,穿好了。”
“走吧,他們該等急了。”
倆人一起到了正堂,北宮洵正悶悶地站在門口吹風,他帶來的人則是離得遠遠的,縮在椅子邊。
修魚非仔細看了那人一眼,赫然發現他居然是個孩子,稚嫩的面龐上,帶着隱忍的倔強。他的眼神告訴了修魚非,他縮着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冷得受不了。
修魚非脫下厚厚的外褂,遞了過去,“起來吧。”
“謝大人。”
孩子很快裹上外褂,站了起來。
修魚壽只一眼,便認出了孩子的身份,“你從哪兒抓了個兵犢子?”
北宮洵沒好氣地看了孩子一眼,幾步走到修魚壽身邊,“就他那樣,能進精騎隊?”
“過考覈了麼?”
北宮洵未及回話,那孩子便搶聲道,“沒過!”
“沒過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連將軍讓我進預備營,我還有機會!”
修魚壽想起來了,連晉的徵兵方案裡,爲精騎隊增設了一個預備營,專爲徵兵考覈中的落選者而設。
北宮洵狠狠瞪了孩子一眼,“他一個沒過考覈的,都能進預備營。我三弟過了考覈,連晉還不肯收,憑什麼?”
修魚壽一怔,“北宮修來考精騎隊了?”
“要說北宮修比不上上官家的三個小子,我還好想一點,連這孩子都比不上,可能麼?”
“胥王把他的幾個侄子都送來了?”
“將軍!”
北宮洵真要壓不住火了,他在爲北宮修抱不平,修魚壽卻在關心這一期的兵苗子,根本沒想着連晉這個參軍有什麼問題。
修魚壽頭一次見着北宮洵這麼猴急跳牆的樣子,不免好笑道,“拒收,總得有個由頭吧?”
“有!”北宮洵史無前例的一嗓子,直把近在咫尺的修魚壽震得兩耳生疼。
修魚壽一邊詫異北宮洵的火氣,一邊揉着耳朵問道,“是什麼?”
“他說我家三弟不怕死,不能收!”
“不怕死?”
北宮洵一屁股坐到修魚壽旁邊,氣哄哄道,“他孃的,精騎隊從來就沒有怕死的種!他連晉倒好,凡說不怕死的,一律拒收!上官家的那幾個小子,要是放在以往,連精騎隊的門都摸不到,連晉還讓他們進了預備營,簡直笑話!”
北宮洵說着,指住了那孩子,“還有這小子,上到馬背上怕得像條狗,連晉居然把他也收了!你說說,他是不是想毀了精騎隊!”
“你居然也會爆粗了?”
北宮洵一聽,怦地跳了起來,“將軍!你能不能關心一下重點!”
修魚壽剛要回話,便聽那孩子嘟囔道,“一來就讓我上馬,我當然怕了。萬一摔殘了,豈不是一輩子都進不了精騎隊。”
修魚壽沉了眼,“難道沙場上,還有人給你時間熟悉不成?”
“難道你們一上馬就收服了千里雪?”
他這一反問,倒把修魚壽和北宮洵都問住了。一般來說,新進鐵騎營的騎兵,最少得半日功夫熟悉他們新換的戰馬,完全馴服達成默契,則要費上個把月,而要做到心意相通,最少得一年以上。選擇千里雪考覈新兵,是爲了看他們的騎術根基和身手反應,被摔下來的不計其數,馴服更是不可能的事。
修魚壽忽而覺得,連晉看中的這個孩子,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如果給你一匹千里雪,你需要多少時間去熟悉?”
“半柱香。”
修魚壽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去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