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奴!”
黑暗中乍起一聲驚呼,夏侯芊猛然從噩夢中醒來,突凸地心跳,讓她忍不住渾身戰慄。
似是自從得知他孤身一人去了濮安,她便再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夢中的他,總是滿面鮮血,輕輕地喚着她,漸行漸遠。
夏侯芊看到前來掌燈的侍者,心裡莫名地騰昇出一抹希望,“有耳奴的消息了麼?”
“那邊的人順着統領留下的記號,在濮安郡外找到了這個。之後,記號就斷掉了。”
侍者說着遞上了一塊殘破不堪的布條,上面的斑斑血跡,只看得夏侯芊心驚肉跳。
布條上面只有四個血字,魔不過境。
夏侯芊頹然放下布條,這個消息,早在她得知南榮念淳在濮安遇刺一事時就知道了。精騎隊隔天便馬不停蹄直奔邊境而去,其目的不言自喻。何況,血鯢子毒性猛烈,一旦入血,非尋常之法可解,而南衍至今未曾向北堯發難,可見南榮念淳已然無恙,救了她一命的正是南衍國的魔嬰。
他成功地替她試出了天命正主的秘密,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郡主,方纔來傳消息的人說,濮安的稽查令應已到了天堯,統領身上的流鏢傷很容易被查出來。屬下猜想,統領應是想待傷口痊癒後,再來向郡主請罪。”
夏侯芊恍然望向侍者,“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記號斷了是什麼意思,又何必編些虛言來安慰我。”
“郡主!”
侍者匆忙放下燈臺,應聲跪地,“屬下只是不希望......”
“罷了,你們瞞了我那麼久,不就是想成全他麼?若不是聽到濮安那邊的消息,我還真以爲他乖乖地回到了觀濮。呵,我夏侯芊真是養了一羣貼心的狗奴才,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他若是被抓住,便要背上無數黑鍋,單是南榮念淳于宮中遇刺這一項,都足以讓他嚐遍世上一切酷刑。你們說說,你們到底是在爲誰好?”
侍者看到夏侯芊眼中溢出的淚水,不由咬了牙道,“屬下這就去把統領找回來!”
夏侯芊渾身一震,揚手一記耳光打在了他臉上,“狗奴才,去留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說了算了!”
“郡主!”
夏侯芊低啞的嗓音,似是咆哮,“我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教你們識文斷字,教你們功夫醫術,不是讓你們去送死的!耳奴比你們都聰明,他若是能回來,早就回來了!這件事有濮安的人就行了,你們誰都不準再插手!懂麼?!”
“郡主對不起,屬下知錯了。”
夏侯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讓濮安那邊的人機靈點,周老先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有,盯緊精騎隊的動向,這次絕不能再讓他們跑了。”
“是。”
夏侯芊單手虛擡了一下,示意他起身,“連晉那邊怎麼樣了?”
“不出郡主所料,他出了天堯城就往騫人的方向去了。屬下依照郡主的吩咐,已安排好人手,只要他到了騫人,即可動手。”
夏侯芊點了點頭,道,“聖上派了御察軍暗中保護連晉,你知道該怎麼做麼?”
侍者眼中頓時露出了陰狠之色,“郡主放心,那些御察軍回不來了。”
“御察軍回不來,你們得回來。爲防萬一,你用耳奴的腰牌,但絕不能像他一樣,懂麼?”
侍者微微怔了怔,旋即跪地抱拳,“唯郡主之命是從。”
濮安郡外的精騎隊駐營地,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篝火。明黃色的光亮,照不進將士們被黑暗緊縛的內心。他們雖是身心俱疲,卻沒有絲毫睡意,單是圍坐在篝火邊,生生坐成了一具具雕像。
忽而一句話,打破了駐營地的死寂。
“若有賊人闖入,你們就這樣應對麼?”
將士們漠然擡起眼,無神地看向出現在駐營地外圍的女子。
他們中有部分人見過她,只知她名爲明兮兒,是承王舊識,卻不知她就是聞名天下的青樓雅妓。對於她的造訪,他們能聯想起的便是那句“連晉不會有事”,自在無形中對她多了一份厭。
修魚壽掃眼諸將的臉色,悶悶地迎了上去,卻不經意間瞟見了她身後的書生,“姑娘的人脈可真廣。”
聽着他有些嘲弄的語氣,明兮兒臉色一白。他喜歡透明簡單的東西,她卻不得已對他隱瞞了太多的事,縱使是爲他好,他也不見得會領情。
“兮兒不想欺騙王爺,有些事情此時不便相告,但求王爺能相信兮兒......”
這句話,修魚壽已聽過多次,以前是聽着無奈,如今是聽着煩躁。
“我知道姑娘是爲我好,可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明兮兒剛要回話,卻被身後的書生毫不客氣地搶了先,“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精騎隊被人監視了,可你不知道。”
“先生!”
書生絲毫沒理會明兮兒的勸阻,繼續道,“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延關那話是謠言,你卻信以爲真,不要命地往人圈套裡踩。”
將士們聽得這話,一個接一個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修魚壽更是雙目失神,錯愕地看着那書生,啞然失聲。
“你不想領姑娘的情,也得有那個本事讓姑娘放心纔是。既然沒有,就該對姑娘客氣些。”
修魚壽一把扯了那書生衣襟,雙眼通紅地瞪着他,“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什麼監視,什麼謠言?!”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居然還不明白。”
書生一把打掉他的手,兀自轉身走了。
不遠處的申章錦,似是想起了什麼,轉眼看向幾名將領,“你們有沒有看到過天堯的官文?”
這一問,讓他們瞬時反應過來。以欽犯之名處斬連晉,當警示天下彰顯皇威,城關各地必有官文貼於告示欄,可是他們連過數城,都未曾見過,竟也沒有一個人留意到這個問題。如今,他們若是一頭扎進了天堯城,只怕莫天昀的血就白流了。
修魚壽猛地捶了一下腦袋,似是自打發覺黎關的異樣後,他和他的精騎隊就遠離了“精銳”二字,完全被情緒所掌控了。
明兮兒忙拉住他的手,“自個兒的家裡着了火,又豈能無動於衷?心中既有牽掛,又如何專心眼前之事?何況,自離開天堯城後,你們有多久沒好好休息了,又怎能做到事事周全?”
修魚壽恍眼間,望向樹在篝火旁的烈烈軍旗,“若是在沙場上,這面旗此刻已經倒下了。”
明兮兒看着他的滿面失意,輕輕地搖了搖頭,“王爺,回黎關吧,這裡不是敵我分明的沙場,更不屬於精騎隊。所謂權謀,似敵非友,即便是監視,也是藏於萬民之中,各有所圖。你們若是能輕易發覺,這面旗也就沒有意義了。”
明兮兒說着說着,忽而笑了,“就像那個害你們人仰馬翻的孩子,若不是精騎隊素來愛民如子,又豈會拼力相護?可也就是這份愛民如子,讓你們至今不曾懷疑過那個孩子,不是麼?”
修魚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麼小的孩子,你們......”
“他四歲習武,六歲便能騎馬馳騁千里之遙,七歲入行,如今已是三年有餘。那麼小的孩子,亦是雙手染血,殺人無數。他在你們眼中是孩子,但在行里人的眼中,他只不過是謀士手上的一把刀。”
修魚壽心裡不由騰昇出一抹畏寒,“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明兮兒遙首看向黑蟒旗,如圖騰般燃於黑暗的希望躍出雙眸,“能坦然相對的那天,已經不遠了。”
明兮兒走了,修魚壽再也不願去想她留下的謎,也想不明白。他只知道,精騎隊不能再這樣被動下去了。
不知何時起了夜風,拂面而過,中間似是夾雜了濃郁的血腥味,引得將士們警惕心頓起。
可待他們出去查看時,只見着一個孩子立於土坡上,正衝着他們傻傻地笑。
“是你?”想起明兮兒方纔的闡述,他們不由有些忌憚這孩子。
孩子見着修魚壽,幾步跳下土坡來到他面前,笑呵呵道,“監視你們的人,我全殺了。你們安心睡覺,我給你們守夜,保證沒人打擾你們。”
將士們一聽這話,不由面面相覷。
“你們別擔心,那些壞人都是小角色,就是留不得活口。”
這孩子雖身手了得,但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暴露了他的孩子心性。將士們漸漸放下了戒心,定定地望着這個看似普通的孩子,感覺難以名狀。
修魚壽掃眼四周的詭靜,對申章錦使了個眼色,旋即看向那孩子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們都叫我小果子!將軍,明天我跟你們一起走。姑娘說,那邊有人需要我幫忙。”
修魚壽詫然,一個十歲出頭的毛孩子居然要爲他們出謀劃策!
“她還說什麼了?”
孩子想了想,道,“姑娘還說,將軍是好人,將軍的兄弟也是好人,要我保護好你們。”
一旁的上官霖實在是忍不住了,“我們精騎隊都落魄成這樣了啊?”
孩子搖了搖頭,露出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笑容,“你們在明,壞人在暗,自然需要一個同樣處於暗處的幫手。我人小,目標也小,相比於姑娘和先生,再適合不過。”
“可我們不會帶上你。”
修魚壽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無論是沙場還是朝堂,他們都不會委身於婦孺的保護之下。這於整個禁軍,都是莫大的恥辱。
孩子狡黠地眨了眨眼,道,“姑娘讓我認的主,又不是你們。你們帶不帶,我都會去。”
“認主?你們的主子不是明兮兒麼?”
孩子很快搖了搖頭,道,“這個現在不能告訴你。總之,我們這行人不是一開始就有主子的,也不一定會從一而終。除非,我們的主子能讓我們心服口服。我就一直沒有認先生,只因他於我有恩,更似親人,認主太彆扭。”
“那明兮兒呢?”
孩子聳了聳肩,“我本是要認姑娘的,可姑娘喜歡女孩子。而且,孤男寡女相處久了總會生情,要誤事兒的。”
修魚壽不由被他人小鬼大的樣子逗笑了,“那你要認的主是誰?”
“等我見到了,就知道了。”
修魚壽微微眯了眼,他忽而覺得,自己身邊已經有人和明兮兒搭上了線,這個孩子正是這條線的連接點。他若是把這孩子帶了回去,說不定就不用事事等着明兮兒告訴他了。
這時,申章錦巡查回來了,他在修魚壽耳邊的幾句低語,讓修魚壽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這個孩子。十來個監視精騎隊的人,居然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一做掉了,而近在咫尺的精騎隊,竟無一人察覺。
“我可以帶你走,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不可胡作非爲傷及無辜。”
“謝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