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天堯皇宮城樓之上,閣臺孤立,風清冷。
天蟒皇威,噤蟬鳴。
夏侯嘉手起弦落間,一名侍監官悄然來報,“陛下,易先生來了消息,精騎隊回黎關了。”
琴音未斷,心絃已鬆。
“精騎隊回去了,御察軍就該廢了。”
這天晚上,天堯外城城郊之地,被月色撒下了一片靜謐。
一個詭動的身影,趴在草叢中,整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就在護衛軍巡邏的腳步聲將近時,身影一閃,如狡兔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麼味兒?過去看看!”
護衛軍很快在草叢裡翻出了一具屍體,雖經過處理,卻還是掩不了伴隨着腐爛的陣陣屍臭。
天子腳下出了命案,護衛軍絲毫不敢大意,他們一邊通知府衙查案,一邊層層上報。終在一日之後,案子到了禁軍都統夏侯酌的手上。
這時,屍體的身份已近明瞭,正是當日於濮安郡,派人以血鯢子暗殺南衍國使的黑手。屍身上流鏢傷便是最好的證明。
“酌將軍,這會不會就是當日入宮行刺的刺客?”
聽得夏侯嘉心腹侍監官的詢問,夏侯酌不由心中一喜,這或許就是那個醫館的“小公子”說的,會有人替他解決刺客一案。
夏侯酌掩下了有些激動的心緒,轉而點頭道,“八九不離十了,本將這就去稟告聖上。”
那侍監官聞言,不禁笑道,“酌將軍知道聖上在哪兒麼?”
他話中有話,夏侯酌不免心下狐疑,“你莫非早就知道,本將今日會將此事面稟聖上?”
侍監官微微欠了身,兀自道,“聖上現在天宗府地牢,酌將軍還是過了晌午再見爲妥。”
夏侯酌聞言一怔,連晉“出逃”後,天宗府即被查封,其下地牢暫由御察軍接管。地牢裡,現時關押着一個極爲重要的人犯,羈旅司主簿李杭。而對於夏侯嘉的造訪,御察軍居然沒有讓他聽到一點風聲。
夏侯酌不禁擔心起來,“聖上是一個人去的麼?”
那侍監官眼中露出了詭異之色,嘴角笑意愈發地濃了,“酌將軍希望聖上帶誰去?”
夏侯酌越發覺得這侍監官的話裡頭藏了鬼,遂不悅道,“有些案子,其他人還是不要染指的好。”
那侍監官看了夏侯酌一眼,深深地點了頭,“這是自然,所以聖上是隻身前往,還望酌將軍能守口如瓶。”
夏侯酌心下狐疑間,似乎看到眼前出現了一條本不會出現的縫隙,於不知不覺中,在那兩姐妹之間漸漸地裂開了。
半日之後,夏侯酌在蟒壽宮中見到了似是午覺初醒的夏侯嘉,也不出意外地見到了夏侯芊。
立於二人面前,夏侯酌不由對那侍監官的話,漸漸地起了疑。
自南衍國君出使以來,夏侯嘉和夏侯芊幾乎如影隨形,夏侯嘉不大可能避開夏侯芊。而此時的夏侯嘉,又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出入過地牢之人。
瞥見夏侯酌的神色,夏侯嘉懶懶地開了口,“今早聽聞,外城城郊之地出了命案。雖是小事,但畢竟是天子腳下,酌將軍萬不可大意。”
端坐一側的夏侯芊,一邊端過茶盞遞給夏侯嘉,一邊笑道,“將軍親自來此,必是查到了什麼,陛下不妨聽聽。”
夏侯酌聽得她們漫不經心的語氣,心下疑惑間,不得不開口回道,“現已查實,死者乃濮安郡行刺南衍國使的幕後黑手......”
話音未落,夏侯芊剛剛遞上茶盞的手忽而一抖,險些燙着夏侯嘉。
“燙着沒有?”
夏侯嘉忙拉過她的手,面上滿是擔憂,眼中卻暗藏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夏侯嘉料準了,夏侯芊不會放過南衍念淳這個試探天命正主之秘的機會,也不會輕易放過修魚壽。所以,在聽到南榮念淳于濮安郡遇刺的消息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幕後黑手,便是夏侯芊。
濮安郡的稽查令傳到天堯城後,夏侯芊便開始有些神不守舍,雖掩飾得很好,卻沒有逃過打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夏侯嘉的眼睛。於是,夏侯嘉愈發肯定,濮安郡的刺客就出自觀濮郡主府。
就在今日凌晨,夏侯嘉的心腹侍監官,已暗中命人把死者的身份傳給了她。於是,她藉着夏侯酌,當着夏侯芊的面演起了這齣戲,意在徹底解除刺客一案對夏侯酌的威脅,同時給夏侯芊一個警告。因爲夏侯嘉已經發覺,就算沒有刺客一案,夏侯芊也會因爲天命正主對夏侯酌出手。
夏侯芊勉強維持着笑容,努力控制住微微發抖的雙手,慢慢地抽了回來。
“那將軍,有沒有查到他的來歷?”
夏侯嘉聽到她的語氣,不免有些詫異。那聲音裡,有着她從未聽過的悲傷,雖被其主人壓得很深,卻也讓近在咫尺的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心痛。
夏侯酌沒有留意夏侯芊的神色,單是諾諾地回道,“暫時無法查證,臣也只能斗膽猜測,此人或許就是當日從宮中逃匿的刺客。”
此言正中夏侯嘉下懷,也讓夏侯芊看到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噩夢。雖早先料到了這個最壞的結果,她還是被陣陣心痛逼得近乎要窒息,卻不得不強作鎮定。
夏侯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確有這個可能,若真是同一人所爲,那個逆犯李杭必曉內情。”
夏侯嘉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夏侯酌,轉而揚聲道,“來人,提李杭!”
聽到夏侯嘉的口諭,夏侯酌心裡不由一個咯噔。
李杭至今未曾定罪,一是因爲瀚皇契約幕後主使尚未浮出水面,二是刺客一案未曾定案,夏侯酌需要一個可以操控的人證洗脫嫌疑。畢竟,無論是盜用皇印還是入宮行刺,都需要內應,李杭是最適合替他背黑鍋的人。但是,李杭只承認了盜用皇印一事,對餘下加諸於他的莫須有罪名,一概不認。
對於夏侯嘉之前造訪地牢的消息,夏侯酌無法盡信,但在他尚未掌控這個人證之時提審,難保不露出破綻。
就在他愈來愈心煩氣躁之時,原羈旅司主簿李杭,被御察軍押到了蟒壽宮。
隨着時間的推移,夏侯酌的種種焦慮漸漸變成了驚疑。
李杭在聽到刺客已死後的表現,大大出乎夏侯酌和夏侯芊的意料。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近乎是痛心疾首地哭訴出了所謂的事實。
“他是老夫的義子,此事成敗全繫於他一人,卻是兩度失手!如今他死了,老夫也難逃囫圇!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夏侯芊難以置信地瞪着他,就像看到了一個只會在書中杜撰的故事,真實地在眼前上演。而她,卻沒有辦法告訴夏侯嘉,這只是一個有心之人編造出來的彌天大謊。
夏侯嘉冷下了眼色,緊緊盯住李杭,一字一句道,“這麼說,你就是刺客的內應?”
李杭不避不讓,與夏侯嘉對視的眼神也愈發得陰冷。那個人向他保證過,只要他能盜得皇印,在那一紙天書上按下去,夏侯皇權必倒無疑。他雖看不懂那天書,卻從其上的敵國簽印中意識到,那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局,亦是替豫王璟甌潭報仇的絕佳機會,只要他能守口如瓶。
只是,天宗府的刑罰非常人可以承受。就在他開始動搖時,夏侯嘉來了,也給了他一個解脫的機會。
李杭忽而一聲冷笑,轉而仰首向天,嘶喊出聲,“豫王爺!臣無能,無法親手爲您報仇雪恨!今日唯有一死,向您盡忠了!”
語落,李杭便一頭撞向了宮側立柱,氣絕身亡。
夏侯芊瞪着滿地污血,心裡攪成了一片。李杭無端認了罪,又來了個死無對證,分明是受人指使,在刺客一案撲朔迷離之時,給夏侯酌洗嫌。
據她所知,夏侯酌在得知南榮念淳于濮安郡遇刺一事後,便再也沒有進過地牢。箇中緣由,她再清楚不過,那時的天宗府地牢已由御察軍接管,若李杭忽而改了口,是個人都會疑心夏侯酌。而且,夏侯酌方纔的反應,也不是事先知情的樣子。
夏侯芊忽而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夏侯嘉,無邊的不解、心痛和失望,都匯聚在了那雙殤比桃花的眼睛裡。除了她的聖上,她再想不到有第二個人,能不驚動御察軍,不知會夏侯酌,堂而皇之地進入天宗府地牢。
未想,夏侯嘉一副剛剛緩過神來的樣子,恍然笑道,“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前幾日,子桑賀臨走時去見過他,他還死活不相信他那義子會失手,南榮念淳能活着回到南衍。如今,屍體一上門,他倒是死了個乾淨。”
“子桑賀去見他幹什麼?”
夏侯酌聽到夏侯芊和他問了同樣的問題,這才發覺她不同於往日的神色。
夏侯嘉搖了搖頭,惋惜道,“自然是想撬開這逆犯的嘴,立上一功,好讓孤免去他的流放之刑。只可惜,就算李杭給了他這個功,他的案子也洗不白了。”
夏侯酌留意到夏侯芊的臉色,隨着夏侯嘉這一句漸漸地黯了下去,似是平添了諸多失落。
“恭喜陛下,真兇既已伏法,當擇日昭告天下,以安民心。芊芊有些乏了,就不陪陛下了。”
夏侯嘉看着她,欲言又止,終是點了頭,讓她先行退下了。
離開蟒壽宮的那一刻,夏侯芊回眼望向宮裡的女子,頭一次覺得,她是那樣的陌生,陌生到讓人窒息。
天宗府尹子桑賀雖是夏侯晟的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實心眼,所以被先皇夏侯鬱放在了天宗府。他爲官數載,沒有觸及任何一位王的逆鱗,不是因爲他會審時度勢,而是歷屆先皇放給天宗府的案子裡,沒有冤假錯案。
連晉,是唯一一個特例,也是唯一一個進了天宗府,卻不是由子桑賀親審的犯人。只因夏侯嘉和夏侯芊都清楚,他不會爲了任何事去冤枉一個人,縱使是罪證確鑿的李杭也不例外。夏侯嘉方纔只是藉着子桑賀,給了夏侯芊一個讓她無法反駁的說法,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她不能再動夏侯酌。
她不願去想夏侯嘉做這些事的背後,還藏有什麼用意,她只想知道,所謂的姊妹情深還剩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