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夏侯酌說的一樣,他們的命是從帝王手中借來的,並不屬於他們自己。能人模人樣的活一天,就要爲帝王還一天的命,直到還盡爲止。到那時,帝王會爲他們洗去所有的罪名,父輩的、後人的、家族的一切,都可以重頭來過。
只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怎樣纔算還盡。
他曾親眼看到,在訓練中死去的弟兄,被隨隨便便地扔進了山裡。但是,他們的家人並未得以釋放,反而提早被處以了極刑。
他漸漸開始明白,夏侯酌說的話未必是真,但只要他們多活一天,在牢裡的家人就能多過一天安生的日子。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想到這裡,他緊了緊手上的紅繩,清潤的玉珠貼着臂腕,似是傳來母親的溫暖,也帶來了些許心安。
“這珠子真漂亮。”
他聞言一驚,愕然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軍帳門口的修魚非。
當他看到修魚非身後的修魚壽時,頓時恍然大悟,旋即閉了眼睛,沉默以對。
修魚非慢條斯理地坐了他身邊,不緊不慢道,“御察軍都快沒了,還守規矩呢?”
他心中不禁譏笑,這種話北宮洵不知說了多少遍。可精騎隊的人不知道,他們的任務是暗中護送連晉出關,只要連晉能回到西貢,他們就沒有破軍令狀,御察軍也不會被廢。
“你是不是覺得連晉回了西貢,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連晉?!”
在修魚壽驚呼聲起的同時,他猛地睜開了眼睛,滿目錯愕。
修魚非微微眯了眼,果然被他猜中了。如此,御察軍遇伏的所有謎團都解開了。
“小將軍,截殺你們的有兩撥人吧?一撥是衝着連晉去的,報的是承王的名號,另一撥纔是衝着你們去的,明着是救連晉,實際上是要殺人滅口。當然,其主要目的還是幫着聖上,除去御察軍這顆招人厭的眼中釘,給她的文武百官出口惡氣。”
這就是御察軍遇伏現場,有被刀劍砍殺的黑衣人,又有中箭而亡的御察軍的原因。
“你,胡說!”不是很連貫的三個字,跟着他的身子一道,吃力地掙了出來。
“原來你會說話。”
修魚非笑着打量着他,語氣盡顯譏諷,“御察軍也真夠蠢的,那第一撥人明顯就是個餌,居然能把你們全部引出來。你們怎麼不想想,他們若真要殺連晉,需要近身相博麼?就像殺你們一樣,一通亂箭不就完了?”
渾身的傷口,猛然一陣撕裂般地疼痛,他倒吸一口涼氣,重重地跌了回去。
“你,怎麼知道......”
修魚非好心地給他蓋上了薄被,“我若是夏侯芊,也會這麼做。既不影響大局送走連晉,還能幫着聖上拔掉你們這根刺兒,也給自個兒的政敵下了一個套,可謂一箭三雕。”
他暗暗攥緊雙拳,不甘心道,“那,御察軍,爲什麼......”
聽着他總這麼斷斷續續地念字,修魚非有些奇怪地望向了修魚壽,“御察軍的人都這麼說話麼?”
修魚壽搖了搖頭,“應該是說話不利索吧......”
雖然精騎隊和御察軍同屬禁軍,之前都住在天堯城,但御察軍的軍營是完全封閉的,他們出現在外人視野裡的唯一原因就是有任務,偶爾照了面,也是各走各的,就算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不會應。
修魚壽的解釋很婉轉,他聽着卻覺着刺耳。他不是結巴,只是太久沒有說過話,久到連他自己都忘了上次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最終還是放棄了。
“御......”
修魚非知道他想問御察軍爲什麼會被廢,索性不等他念完,就接了下去,“第一,連晉不是你們親手送走的,你們無法確定他是否回到了西貢,更不會有人幫着你們去向西貢求證,所以這任務根本沒有完成。夏侯芊只要抵死不認,再加上聖上的偏護,那塊觀濮郡主府的腰牌只會變成栽贓,說明不了什麼。聖上只需要問一句,連晉到底去哪兒了,就能把你們摁死在軍令狀上。”
他猛然一窒,皇榜已昭告天下,“欽犯”連晉是帶罪出逃。若他們向西貢求證,便等同告訴西貢,連晉是被北堯偷偷放走的。修魚非說得沒錯,他們雖然知道夏侯芊的人不會忤逆聖意,卻沒有確鑿的證據,指證面具人就是夏侯芊派來的。
“第二,在朝中,除了聖上和夏侯酌,只有夏侯芊知道你們的任務。你們任務失敗不打緊,卻和精騎隊回營的日子和路線都撞到了一起。你猜,夏侯芊會把殺害御察軍的罪名,扣在誰的頭上?”
“精騎......隊?!”
修魚非點了點頭,笑道,“殺害御察軍的罪名可不小,你覺得夏侯酌會保誰?”
他終於知道,夏侯酌爲何至今沒有動靜了。這個御察軍的頭兒,在清楚了帝王用心之後,已經做好了棄車保帥的準備,只要精騎隊萬無一失,他們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他絕望地閉上雙眼,忽覺不對。他還活着,他們不知道護送連晉的御察軍中還有活口!
“酌將軍......我,可以作證!”
他掙扎着要起身,卻被修魚非死死地按住了,“你想見夏侯酌爲精騎隊作證?作什麼證?是承王要殺連晉,還是精騎隊劫走了連晉?”
他不明白修魚非爲什麼要這樣問,明明是精騎隊救了他,又怎麼可能是他們劫走了連晉?
“精騎隊救了你不假,可是你如何證明劫走連晉的不是同一撥人?”
“殺手,報的承王......”
“殺手報了承王的名,誰聽到了?”
“我......”
“殺手死無對證,豈容你信口雌黃!”
“沒有!”
“他們既要殺人滅口,又怎會留下活口?是大意還是故意?你如何證明?”
“我......”
“御察軍本就不受待見,精騎隊憑什麼要救你?”
“憑......”
“精騎隊既然撿到了觀濮郡主府的侍衛腰牌,就該知道是聖上刻意爲之,救你就是和聖上作對。既然如此,精騎隊不是犯了傻,就是蓄意留下活口栽贓夏侯芊!”
他直覺得被修魚非的連珠炮式的聲聲質問,堵得喘不上氣來,單是臉色煞白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卻說不上一個字。
“修魚非!”
修魚壽實在聽不下去了,如此詭辯,是非顛倒,實在令人髮指。更讓他氣悶的是,這弟弟早就知道連晉一案的真相,居然對他隱瞞至今。
哪知修魚非竟把矛頭指向了自己的哥哥,“精騎隊本應中計奔赴天堯城,爲什麼會中途折返?”
“你都說是計了!”
“是有人告訴你們,連晉逃出了天堯城,御察軍正全力追捕。所以,你們中途折返,趕去救連晉。”
“放你孃的屁!”修魚壽頭一次覺得修魚非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那你告訴我,爲什麼要中途折返,爲什麼正巧趕在御察軍被害後出現?”
“我們......”
“你們在即將離開濮安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未曾看到過官文?難道知道連晉有險,你們還會去在意一紙官文,而不是親自前往天堯城求證?”
修魚壽一時無言以對,就聽修魚非繼續道,“相反,在得知連晉出逃的消息後,馬不停蹄趕去相救,才符合精騎隊的作風。因爲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有人爲你指出了夏侯芊的奸計,除非你想出賣明兮兒。”
修魚非說着掀起衣襬,面向修魚壽跪立在地,“哥,不是非非要逼你們。夏侯芊一介詭臣,並非浪得虛名。你們答不上我的問題,自然無法應對夏侯芊,更何況她的背後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聖上。”
修魚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修魚非方纔所有的質問,都是以夏侯芊的角度提出的,而他們在這些質問的面前,竟然敗得如此徹底。
“聖上無意爲難精騎隊,否則她當初不會藉着刺客把你們調離天堯城。如此,她定能猜到夏侯芊會借延關駐軍,讓精騎隊再次入套,所以即便明兮兒不出手,濮安也會有人攔下你們。”
修魚壽不由感到後背心一陣陣發涼,他突然很想知道,精騎隊護送南衍國使回程的一路上,到底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他們。
修魚非瞟了眼那名御察軍,語氣隨之低了下去,“御察軍的套,是聖上藉着夏侯芊的手佈下的。只有她知道夏侯芊會在什麼地方動手,也能算到精騎隊回騫人的時間。所以這個套無法可解,也解不得。”
修魚壽不由窒了窒,雙手開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發抖。這種感覺於他,是再熟悉不過,竟同精騎隊遇伏背後的種種如出一轍。
“不!”
那名御察軍一聲悲鳴,不顧一切地翻下牀榻,跪在了修魚非面前,“求求你,御察軍不能......我,不能死!”
修魚非錯愕地站了起來,向來孤軍忠膽的御察軍,居然會怕死?
於是,修魚非對御察軍唯一的好感,隨着他這一跪,徹底煙消雲散。
“這世間只有會不會死、該不該死,哪裡來的能不能死?哦,不對,有一種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的死法,於你們倒是挺適用的。”
“修魚非,御察軍不是你想的那樣!”
“軍令狀?”
軍令狀的規矩,修魚非聞所未聞,他真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人願意踩着刀尖加入御察軍。他們既然已經選了這種命懸一線的營生,又爲什麼如此畏懼死亡?
修魚非正想詢問那御察軍,卻在無意中看了修魚壽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的心裡忽而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哥,你可千萬別想着招惹御察軍。聖上廢御察軍是勢在必行,夏侯酌肯定已經放棄他們了,何況有軍令狀當頭,這一天遲早會來。你想救,也只能救他一個,再多,便會連累精騎隊。一個夏侯芊已經夠難應付了,要是再逆了聖上的意,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夏侯芊......”
修魚壽心裡忽而生出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如果他可以贏一次,或許就能像諸王一樣,穩穩當當地立於朝堂之上,成爲百官眼中真正的郡王,讓夏侯芊有所忌憚。
“告訴我,繫於連晉身上的大局究竟是什麼。”
隨着修魚非的一字一句,修魚壽彷彿看到風起雲涌的朝歌,乍起滾滾驚雷,落於帝王棋盤之上。數以萬計的棄子,血染瀚皇,其悲愴壯烈之色,更勝沙場兵戈。
遵王夏侯嘉,修魚壽頭一次對這個名號,有了冰冷的恐懼之感。他深深地意識到,他將再一次失信於精騎隊。所謂弟兄手足,在帝王的國家大義面前,根本提不起絲毫分量。
此時此刻,他只想知道,如若忠臣良將,皆逃不過這般厄運,那到底是臣子無能,還是帝王不惜!
修魚壽攥緊的雙拳,緩緩鬆開的同時,也落定了決心。
“御察軍,本王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