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着豫王璟甌潭的悔夫苑,又添新墳,錯王夏侯酌。
左司黯守在墓碑旁,生生地站成了一塊石頭。
前天晚上,夏侯酌告訴他,他要升職了。他當時笑成了一個孩子,他升職了,師父去哪兒?
今天,他接到了聖旨,禁軍都統的軍印也真真切切地擺到了眼前,他卻傻了。誰也不知道,他的師父爲什麼突然反了,更沒有人告訴他,昨天的宜政殿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只知道,當他奉師父的命令,將禁軍內部的奸細清繳完畢後,師父沒了,御察軍也沒了。
夕陽在墓碑旁扯出了一道細長的影子,緩緩地探進了左司黯的視線。
他沒有擡頭,瞪着干涉的雙眼,盯着墓碑,聲音嘶啞地鑽進了影子裡。
“修魚壽,那天晚上你到底跟我師父說了什麼?”
修魚壽站住了腳,眼睛瞟向了不遠處的老墳,輕輕地扯了扯嘴角,“豫王,好久不見。”
“修魚壽!”
左司黯積壓了許久的痛苦彷彿在瞬間找到了突破口,化爲了一股莫名的怒火宣泄而出,洶涌澎湃地朝着修魚壽撲了過去。
修魚壽不想跟他動手,他也不是想跟修魚壽打架,可他們還是頂着夕陽,在夏侯酌的墓碑前像孩子一樣扭打成了一團。
當他們打得筋疲力竭,氣喘吁吁地斜靠在墳頭上時,他們發現,好像一直以來都想不通的事,忽而就想通了。讓他們倍感突然的一切,於當今皇上和夏侯酌卻是計劃已久的,否則左司黯非但不能接任禁軍都統一職,反而會連帶受罰,御察軍也不會在參與謀反被廢后,還能得到天下大赦的恩典。
延王夏侯軒和昌王夏侯崛,亦是提早得知了這個計劃,不忍目睹夏侯酌以死盡忠,索性一醉謝朝。
“聖上和師父,是在宜政殿用御察軍演了一場戲麼?”
“或許吧......”
修魚壽閉着眼睛,仰着頭,任由汗水在陽光下游走。
他知道,那可能不是戲。因爲如夏侯嘉般的戲子,不會在最後一刻對已知的結局悲痛欲絕,露出不該露的破綻。可他必須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和左司黯,否則,他將不得不面對另一種可能,是他欲救御察軍的計劃逼夏侯酌使出了反王計。
“我師父是好人。”
修魚壽想笑卻笑不出來,天堯城有純粹的好人麼?
似乎是因爲打了一架,兩個人糟糕的心緒,漸漸被眼前的夕陽給撫平了。
左司黯瞟了修魚壽一眼,“你是翻牆過來的吧?”
修魚壽閉着眼睛應了一聲,“嗯。”
“你真像我哥,都喜歡翻牆。”
聽到關於左司密的事,修魚壽睜了眼,“你哥?”
“以前這個時候,他總會從宮牆那邊翻過來找我,嫌走門繞路。剛纔聽到腳步聲,我還差點以爲是我哥回來了。”
“他爲什麼......”
修魚壽正琢磨着該怎麼問的時候,左司黯直接把話接了下去,“他從延關回來後就變了,爲了一個女人。他說,天堯城太冷了,不像那個女人,溫柔善良。我也不懂,不過天堯城是挺冷的。”
修魚壽猶豫了一下,道,“你知道,他爲什麼要助豫王?”
左司黯搖了搖頭,“他最後一封信裡只有一句話,他要帶我嫂子回家了。我們都以爲,他找到她了。”
“她去哪兒了?”
“我們只知道我哥在沙場上撿到了一個女人,後來那女人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從哪兒來,要去哪兒。那女人就這麼在我哥面前走了一趟,延關就大捷了。將士們都說,她是我哥命裡的星星,來的時候帶來了福氣,走的時候帶走了我哥的魂。”
修魚壽不由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心裡漸漸地暖了起來,“女人,是個好東西。”
左司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是啊,你馬上就要娶媳婦兒了,還是跟你門當戶對的女將。”
修魚壽心裡的暖利馬僵住了,“什麼女將?”
左司黯扶着墳頭,慢悠悠地站直了身體,道,“你不會還不知道吧?南衍想跟北堯和親,派了信使來,要你跟那鐵雁隊的統將結秦晉之好,你就偷着樂吧!”
修魚壽猛地彈了起來,“開什麼玩笑?!他們是嫌我承王府不夠熱鬧麼?”
“你跟修魚非兩個人很熱鬧麼?”
左司黯懶懶地笑了笑,繼續道,“我可是聽說了,承王府裡除了兵就是兵,下人的活全給王府的那些侍衛包了,可給你省了不少銀子。”
“那他們也不能整個女將來吧!再說我已經,已經有,有......”
眼見修魚壽一副猴急的模樣,卻突然打起了結巴,左司黯頓時明白了三分,“有心上人了?”
修魚壽不自覺地舔了下嘴角,“嗯。”
左司黯旋即搖了搖頭,“南衍那位要是不介意,你還能多娶一個妾,要是介意,你只能趁早了斷了。”
“我介意!”
修魚壽差點沒跳起來,“我對自個兒發過誓,一生一世就她一個!她要做妾,老子連正室都不要!”
左司黯怔了怔,忽而感到事情變得棘手了。
修魚壽大大小小都算得上是王族出身,又是個郡王,他的首婚必須聽從君王的安排,並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進行。就算是自個兒選的,也得先在君王那兒請一道恩典,奉旨完婚。壞就壞在修魚壽的性子跟他一樣犟,只要認死了一件事兒,把頭砍了都擰不過來彎兒,最要命的是這道彎兒還影響到了兩國的關係。
左司黯腳下走了一個來回,忽而想到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如果和修魚壽情投意合的姑娘,是同樣出自王室貴胄的千金小姐,遵王或許會顧忌到王族和皇室的關係,打消跟南衍和親的念頭。
可事與願違,修魚壽報出了一個讓左司黯完全沒想到的名字,趙月嫵。
“趙廣鳴的閨女?她不是你妹子麼?!”
修魚壽臉上直髮燙,心裡是又急又尷尬,頓了半響,才嘟囔道,“本來是,後來不是了,以後都不是......”
“行行行行行!我告訴你,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就算趙廣鳴願意把他閨女過繼給盛王,由盛王出面提親,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修魚壽突然不急了,心裡就像吃了秤砣了一樣,轉身就走。
“我自個兒去跟聖上說,她若一意孤行,我也只有以死謝罪了!”
“修魚壽!”
左司黯剛追了沒幾步,就見修魚壽又退了回來,跟他一道回來的,還有一位侍監官。
左司黯心裡一個咯噔,若聖旨已下,修魚壽就再無迴旋的餘地了。
“喲,二位都在吶!那正好,也省的老奴再多跑一趟了!”
“還有我的事兒?”
左司黯不禁嘀咕起來,一天之內,連接兩道聖旨,實在罕見。
侍監官帶着一臉無奈,重重地嘆了口氣,道,“您今日剛走馬上任,老奴也不想讓您攤上事兒!誰讓那西貢狼子野心,就是不肯消停呢?”
“西貢又出兵了?!”
這個絕對不是好消息的消息,於此時的修魚壽來說,卻似絕境逢生一樣的天賜良機。他和左司黯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險些讓侍監官以爲自個兒老眼昏花,生出了幻覺。
侍監官疑惑地揉了揉眼睛,他們倆見勢趕緊恢復了常態,道,“是要我二人一同出征麼?”
侍監官面色凝重地點了頭,道,“精騎隊剛剛重建,酌將軍又走了,聖上實在是放心不下,可不就得辛苦黯將軍去給承王壓壓陣,給那些個新兵壯壯膽吶!”
修魚壽和左司黯旋即雙雙跪地,擡手接下了聖旨。
修魚壽留意到聖旨卷軸旁的異樣,不由狐疑地望向了侍監官,卻看到了對方眼中意味深長的笑意。
“承王,這聖旨你可要看仔細了。”
修魚壽懂了,忙抱了雙拳,“吾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