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堯精騎隊總將陷落沙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黎關。
夏侯酌悲慟之下,火速集結了全部四十萬護衛軍,命精騎隊副將申章錦爲先鋒,主動對西貢發起了猛攻。
戰事正酣時,讓全體禁軍將士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看似不堪一擊的騫人地方駐軍,竟在一夜之間集結了近五十萬,自他們背後撲了過來,其兇猛之勢,如狼似虎。
夏侯酌一時傻了眼,他意識到騫人郡的郡王——豫王璟甌潭,和西貢聯手了。
四十萬禁軍陷入了西貢和騫人駐軍的兩面夾擊,一夜之間,傷亡近半。
此時此刻,夏侯酌終於明白了,璟甌潭這幾年來不勤政務,對西貢入侵更是消極怠戰,其實是想借此消耗禁軍和朝廷的力量,暗中壯大自己的實力。他對閒水工事漠不關心,是想借迎王罷黜他的機會順勢起兵,是修魚壽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如今修魚壽一死,鐵騎營羣龍無首,禁軍軍心大亂,對璟甌潭來說,是起兵的最佳時機。
聽到四方號角連綿不絕於耳,一長一短交相呼應,夏侯酌絕望地閉上雙眼,璟甌潭封郡了,他的四十萬將士都要被困死在這裡了!
“酌將軍,請命我鐵騎營爲鋒,爲弟兄們殺出一條血路!”
聽到申章錦的請命,夏侯酌渾身一個激靈,“不,不行!鐵騎營不能再死人了,那麼多人的心血不能浪費在這裡!”
“將軍!難道要我們活活地困死在這兒麼?!”
就在這時,黎關四城驚現十萬大軍壓近,天蟒皇旗上刺眼的“迎”字,猶如燃盡黑暗的烈火,讓騫人駐軍畏而卻步。
“聖上?!”
這是夏侯酌第一次見着迎王璟甌箐的戎裝,純黑的玄鐵盔甲,在晨光下折射出清冷的肅殺。黑色紋金蟒的領帶,在風中飄舞如歌,牽出一抹清冽的笑容。
迎王璟甌箐御駕親征,完全出乎璟甌潭的意料,他索性帶了人馬親自“接駕”。
同樣的蟒旗,不同的字號在對立的陣營中,遙遙相望。
“哥,你終歸還是反了。”
璟甌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該知道,哥要反的從來都不是你。”
“反我,跟反北堯,有何區別?”
璟甌箐隱忍着心痛,擡手一揮,身邊的禁衛軍頃刻圍了上去。
未想,璟甌潭早有準備。騫人軍幾乎是同一時間,在他面前鑄起了一道人牆,和禁衛軍對峙而立。
“哥再問你最後一次,跟不跟我走!”
“遵王和盛王已率大軍突襲西貢,你覺得,你的外援還有工夫管你麼?五十萬不到的地方軍,對抗三十萬禁軍,你就這麼有把握?”
璟甌潭聞言一窒,他心裡清楚,禁軍戰力遠在地方軍之上。五十萬騫人軍,能輕易打敗夏侯酌的四十萬禁軍護衛軍,是因爲和西貢裡應外合,趁其不備偷襲得手。儘管如此,他還是折損了數萬人馬。
如今西貢無力相助,憑他現有的兵力,對抗夏侯酌的二十萬護衛軍尚無十足的把握,現在還加上了璟甌箐親率的十萬禁衛軍。
不過,這可是在騫人,在他璟甌潭的地盤!
他一聲冷哼,“大不了魚死網破,哥何懼之有!”
“璟甌潭!你好歹是先皇欽命的護國公,竟爲一己野心,令數十萬將士殞命沙場!你如何對得起先皇和璟甌家的列祖列宗!還不快束手就擒!”
“別提夏侯鬱!”
璟甌潭劍鋒一點,直指夏侯酌,“先皇?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
夏侯酌渾身一震,錯愕地看着璟甌潭手裡的劍,始料未及。
奉王時代的璟甌潭賢德兼備,文能治國,武能安邦。璟甌一族因爲他,頗得奉王夏侯鬱的賞識,才特賜騫人郡爲璟甌一族的世襲封郡,拜璟甌潭爲騫人郡豫王。夏侯鬱退位時,更是欽點其妹璟甌箐爲迎王,接任稱帝,並特賜王詔,命璟甌潭爲護國公,輔佐左右。
誰也沒想到,璟甌潭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對先皇夏侯鬱懷恨在心,竟在他退位伊始,便蓄謀造反。
眼見璟甌潭有破釜沉舟之勢,璟甌箐身子一顫,下了馬就跪在了他面前。
“哥,這一切都是箐箐自願的,箐箐求你,不要再錯下去了!”
“你起來!”
璟甌潭頃刻雙眼通紅,忍了淚別過頭去。
“哥,你束手就擒,箐箐跟你走。”
“陛下!”
夏侯酌大吃一驚,匆忙跪在璟甌箐身邊,“陛下,萬萬不可啊!”
璟甌潭忽而拿過令旗,劃出獵獵軍令。騫人軍瞬間異動,擺出死守之陣,護着璟甌潭向後撤離。
“哥!”
璟甌箐淒厲地哀喚,終沒能喚回昔日的兄妹之情,只得眼睜睜看着她的親哥哥,在自立爲皇的路上,越走越遠。
夏侯酌眼見璟甌箐要放虎歸山,當下令禁軍沿途圍堵,卻被一塊皇家令牌給擋了回來。
“我哥反意已決,將軍當真要用這三十萬將士和他拼死一搏?”
看着璟甌箐絕望而又清冽的眼神,夏侯酌忽而反應過來,地方軍戰力雖不如禁軍,卻佔了數量上的優勢,再加上璟甌潭用兵如神,這又是在他的地盤,禁軍佔不了什麼便宜。
“去遵王府。”
夏侯嘉和夏侯晟幾乎是同一時間從西貢撤兵,班師回營。
兩部人馬在觀濮郡麋都城相遇的一刻,璟甌箐和夏侯嘉相視一笑。這次的營救行動,彷彿讓她們又回到了少女時的金蘭之誼,默契依舊。
可是,當璟甌箐頒下聖旨時,夏侯嘉才知道,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迎王璟甌箐將所有的罪責,都推給了夏侯酌和精騎隊的鐵騎營。她要罷黜夏侯酌,廢了精騎隊。
宣讀完聖旨,璟甌箐揚長而去,留下滿目震愕的夏侯酌和頹然倒地的夏侯嘉。他們眼睜睜看着鐵騎營衆將被繳械押走,卻做不出任何反應。
“爲什麼......”
他們不明白,事到如今,璟甌箐爲什麼還要維護豫王,甚至不惜犧牲夏侯酌和精騎隊。
夏侯酌狠狠咬了牙,他絕不會像夏侯晟一樣,任由半生心血毀於一旦。
“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忽聞一聲喝,唐突道出了他的心思。夏侯酌驚得渾身一抖,駭然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女子。
“芊芊!”
夏侯嘉四肢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上前一把摟住了那女子,慟哭出聲。
她不是不想反,她是不忍心。她真得不明白,當年善良溫婉的璟甌箐,怎會變得如此顛倒黑白是非不分。
那女子一手安撫着夏侯嘉,一手扯下腰牌丟給夏侯酌。
“煩勞將軍即刻啓程,去探幽郡找昌王夏侯崛。否則,從西貢撤回來的鐵騎會有大麻煩。”
夏侯酌心裡一驚,偷襲西貢皇宮的鐵騎幾無生還之可能。即便尚有生還,他們也不大可能走探幽郡入關。
探幽郡地處北堯西北角,距離西貢路途遙遠,生還的鐵騎要躲過連晉追兵,便不能和修魚壽一樣走通往九觴城的路。如此,他們便要橫穿大漠繞道夏宸向西,再從上瑀環繞大漠的國境線南下東進,才能抵達探幽郡的邊關守城——堰城,幾乎是繞着大漠北沿走了一大圈。
就算是鐵騎營,在糧草充足的情況下,最快也得兩三個月才能到。如今他們是在逃亡,糧草不濟,怎麼會走如此險惡而漫長的行軍路線?
“酌將軍只管將實情告知昌王,您和他都是廣羽郡延王的世交好友,相信他們得知此事,不會再縱容當今皇上胡作非爲。”
“延王夏侯軒?”
延王夏侯軒,是當今北堯出了名的賢王。北堯積弱,唯有西邊的廣羽郡不受其累,便是拜這位賢王所賜。
只是,這夏侯軒向來獨善其身,專職一郡,自迎王登基後再未染指朝政,平素裡也只和昌王夏侯崛和夏侯酌有所交集。除了每三個月一次的衆王朝議,他連天堯城都懶得踏足。
夏侯酌心裡一個激靈,這女子此時會想到夏侯軒,只有一種可能,她要他們助其反王,輔佐新君。
夏侯酌暗暗看了夏侯嘉一眼,這倆人的樣子甚爲熟絡,只怕這女子要輔佐的人,就是遵王夏侯嘉。他當下在腦中,細細衡量了一番。
北堯八郡自北而南,北有赤樂郡王盛王夏侯晟,南有南祈郡王寧王夏侯梨,西有廣羽郡王延王夏侯軒,東有觀濮郡王遵王夏侯嘉,西北有探幽郡王昌王夏侯崛,西南有煦水郡王胥王上官卿,東南有濮安郡王晉王司徒奎,東北那位就不必說了,騫人郡王豫王璟甌潭。
胥王上官卿一族皆是武將,直來直去卻愛民如子。煦水郡向來是半軍事管治,雖不對路也還算過得去。晉王司徒奎上了年紀,向來膽小怕事,濮安郡偏安東南一隅,倒也無病無災。這倆人都是奉王時期的老郡王,素來愚忠,要他們參與謀反尚且不可能,登基稱帝就更荒誕了。
寧王夏侯梨繼任父位年限尚短,靠的還是父輩的積累,生性柔弱,難當一國之君。昌王夏侯崛和胥王上官卿的性子是出了奇的像,只愛帶兵不愛政務,卻礙於先皇厚愛接了探幽郡,勉強對得起一郡百姓。若要他治國,只怕是難。
如此一番衡量,能擔新君的便只剩下三個人,盛王夏侯晟,遵王夏侯嘉和延王夏侯軒。
這裡面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延王夏侯軒。可他所有的權勢皆在廣羽一郡,朝中諸多權臣和他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就連夏侯本家的大臣都不怎麼待見他,更別說心服口服聽命於他了。
盛王夏侯晟是什麼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愛妻夏侯嘉,在外是虎,在嘉是貓。夏侯嘉智謀不輸於夏侯晟,要他登基稱帝,還不如直接讓位其妻。
若是夏侯嘉登基,合夫妻二人之力,或許能堵住夏侯一族和朝中外姓大臣的嘴,壓制夏侯家因權勢不均而引起的內亂。
“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他夏侯酌唯一在乎的就是精騎隊,迎王廢精騎,他必反無疑。只是,他必須得知道,自己在爲誰做嫁衣。
那女子柳眉一挑,“觀濮郡遵王府義女,遵王夏侯嘉的輔王,夏侯芊。”
“義女?那豈不是遵王府的郡主?”
夏侯酌仔細看去,只見她細眉如柳,眼帶桃花,堪稱絕色。只是這眼中桃花,帶着腥濃的權謀,遠勝於夏侯嘉。若是夏侯嘉稱帝,此女萬萬留不得。
眼見夏侯酌眼中漸起的陰霾,夏侯芊輕聲笑了。
“芊芊能有今日,但憑嘉嘉當年悉心救助,恩同再造。我夏侯芊,再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就算酌將軍不願相助,本郡主也有法子,另起爐竈。只是這法子,不能盡如人意,少不得血腥。”
聽到這裡,夏侯嘉止了抽噎,愕然擡頭,“芊芊,你竟然揹着我……”
夏侯嘉的反應讓夏侯酌心裡一緊,這個夏侯芊,果然不簡單。
“嘉嘉,你最在乎的是這個國家,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讓它染上血淚。現在,就要看酌將軍怎麼說了。”
夏侯嘉聞言,毅然抹掉眼淚,轉身走到夏侯酌面前,在他的滿目錯愕中,跪伏在地。
“但求將軍成全,兵不血刃。”
人跪聲不卑,丹田之氣勢,如立於亂世定乾坤。
夏侯酌身子一低,單膝跪地。
“吾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