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協和醫院住院部,三樓的一間單人病房裡,白流蘇就着窗口透進來的晨時霞光,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女,產生一種很恍惚的感覺。
她對歐陽雲還不是很瞭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要讓這小子把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那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對於自己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姐,她如手心對手背一樣的知根知底,師姐前幾天是笑眯眯的離開這裡的,而正因爲這笑容,當歐陽雲來看她的時候,她纔好心的予以提醒。
在這個故事裡,歐陽雲作爲穿越者,其實還是個新人,根本不知道顧戀雲究竟是何種樣人,他雖然知道她有個綽號叫“九尾狐”,卻不知道狐狸只有在看到獵物的時候纔會發出微笑——微笑本就是狐狸最爲恐怖的武器。
白流蘇是清楚這點的,還在童年的時候,她曾經親眼看着師姐微笑着將一個不良少年的右手剁了下來,只因爲這隻手曾經在師姐屁股後面虛虛抓了一把。
“難道說,師姐已經完成任務了?”白流蘇想着,大眼睛在兩個人臉上掃來掃去。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男女,臉上都透着疲倦的神態,奇怪的是,兩個人都穿着淡藍色的衣服,一個長袍、一個大褂襦裙,臉上都帶着淡淡的笑容。如果白流蘇是二十一世紀的新新人類,這個時候腦海中多半會冒出“情侶裝”這個名詞。而她現在感到費解的是,原來以爲必定你死我活的兩人,怎麼會相安無事,而且頗有默契呢?難道說,他們也曾經“抵死纏綿”過?這樣一想,她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紅光——
歐陽雲其實也有點恍惚,正如白流蘇所料,昨晚他還和顧戀雲不死不休着,今晨一覺醒來,竟然相安無事了——這個轉變角度有點大啊!開始他還有些擔心,不知道顧戀雲究竟是怎樣打算的,女人對他來說是種陌生的羣體,對於她們的心理,他這個動不動就干預得新晉學兵們視砍小鬼子腦袋爲天職的傢伙完全一竅不通。說來可笑,就在前來醫院的路上,兩個人一輛黃包車裡坐着的時候,他完全沒有香玉在側的幸福感覺,倒是忐忑不安的提防着不知道哪個角落會炸開一團煙霧。
顧戀雲許是窺探出了他的心理,偏偏將身體藉着車輛行駛的慣性,動不動就不小心的撞了上來。女人今晨起得早,女人的奇怪心理作祟,抹胸已經改成了肚兜,胸前的挺拔就顯得勢不可收的樣子,雷在某人的手肘處、腰腹間,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某人如坐鍼氈,惶惶然的同時,偏偏又免不了胡思翩翩。
三個人裡,只有顧戀雲最明白究竟在她和歐陽雲之間發生了什麼,日本人的偷襲、那幾張被炸碎的紙片、歐陽雲此刻的反應,這些都讓她做出了一個決定——許是感覺耍得夠了,能夠抵消昨晚所受的傷害了,在看見協和醫院大門的時候,顧戀雲看着歐陽雲笑問:“怎麼回事?難道你身邊坐着的是一隻刺蝟?!”
歐陽雲苦笑,很狼狽的樣子,說:“刺蝟也比你好,刺蝟還有公的呢!”
“咯咯!”女人嬌笑,然後伸手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你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孬種!”
歐陽雲皺了皺鼻子,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低聲曖昧的說:“難道說讓你失望了!”說完起身就準備跑路。
“滾!”顧戀雲擡起一腳就踹在他的屁股上,然後笑得不可抑止起來,心說明明是個雛兒,偏偏還要裝出一副老手的樣子,唬弄誰呢?!
在醫院的走廊裡,歐陽雲想想覺得不放心,低聲問她:“咱們之間是不是定個和平協議啊?如宋軍長所說的,槍口一致對外。”
顧戀雲嗤笑:“你就這麼怕死?!”
歐陽雲苦着臉,實話實說:“我不怕死,我怕‘蝕骨粉’!”
顧戀雲看他一眼,意味深長的說:“看你的表現吧,只要你不害人、不投敵,我不會在對你下手了。”說完又鄭重的補上一句:“我‘九尾狐’說話算話。”
“九尾狐?!”歐陽雲輕聲唸了一句,看了看對方那嬌豔的容顏還有那挺拔的胸脯,暗說:“還真是人如其名哪,不過,狐狸說得話值得相信嗎?”不禁打了個寒噤。
顧戀雲將手上的一份早點放到牀頭櫃上,問白流蘇:“你那兩個姐姐呢?”
白流蘇收起遐想,輕聲說:“媚人姐洗漱去了。”
“你洗過臉沒有?”
“嗯。”
“那我餵你吃早飯吧,”顧戀雲說着,端張椅子坐在了牀邊,開始喂白流蘇吃早飯。
歐陽雲在旁邊站着甚覺無趣,先將自己日前送的花梳理了下,說:“該換花了,這北平的花店太少,還真不好買。”然後,他低身端起牀下的痰盂向外面走去。
白流蘇臉紅了,那是她小便用的,今天還沒處理過。
顧戀雲用調羹勺起半調羹稀飯正往她嘴邊送去,見她的臉忽然紅了,神態忸怩,一愣,回頭看見歐陽雲端着痰盂正往外走,笑了,低聲說:“流蘇,歐陽雲對你不錯啊,這種事也肯做。”
白流蘇臉上的紅色迅速消散,眉頭一皺,冷冷的說:“師姐莫開玩笑,你知道的,我這輩子只喜歡沈大哥一個人。”
“喜歡”二字若是放在以前,她是斷斷不敢當着人面說出口的,更別提將“沈大哥”這三字也墜上,但是斯人已逝,現在,她反而敢大聲說出自己的心聲了。
顧戀雲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歐陽雲則聽得搖了搖頭,走出房門,看見了一張明媚的臉,眼睛一眨多了些清亮,嘴角也彎出了一絲笑意。
對面的少女正端着臉盤緩緩走來,看見他,本就白裡透紅的臉上立刻酡紅成一片,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多了些許慌亂,也許是沒想到再這裡見到他吧。
一看見她,歐陽雲就想起了對方的名字,然後腦海中就會蹦出“美人”這個名詞,他微笑着說:“媚人同學,早啊。”
“歐陽——大哥早!”潘媚人用細弱蚊蠅的聲音說着,頭低了下去,片刻後稍微擡起,迅速的溜了他一眼,對上歐陽雲炯炯的目光,立刻羞得嚶嚀一聲,快步擦過他的身邊跑進了病房。
目送她進了病房,歐陽雲啞然失笑,心說見過會害羞的,沒見過這麼容易害羞的,不過,她這樣子倒是很養眼啊!這樣想着,胸中騰起一股歌意,他無意識的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低聲哼了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悽悽,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歌畢,歌者沒什麼感覺,三個有心人卻不禁面面相窺,皆沒想到歐陽雲竟然還有這麼一手。
白流蘇還好,一顆芳心早就魂牽他處,只覺得這歌蠻不錯罷了;潘媚人最是有心,貝齒輕咬下脣,聽得似乎有點癡了;顧戀雲剛看見潘媚人那嬌媚的神情,心裡就很不是味,心說小賊又在勾引人了,小浪蹄子這是發騷呢,再見她這般神情,莫名的恨得牙癢癢,歐陽雲前腳剛進房門,她的大嗓門已經吼開了:“這是誰啊?大清早的學狼嚎呢?!”
歐陽雲嚇了一跳,跨進來的腳又收了回去,在門口誇張的說:“不會吧大姐,你有沒有音樂細胞啊?!”
潘媚人怯怯的看了顧戀雲一眼,輕聲說:“我覺得唱得蠻好聽的!”
顧戀雲瞪了她一眼說:“你懂什麼?你們難道沒聽過這句詞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
潘媚人瞪大了眼睛;白流蘇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這個師姐,插科打諢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要說辯嘴的話,在場的恐怕沒她的對手。
歐陽雲端着痰盂走了進來,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顧戀雲半天,就在大家以爲他會受不了這個刺激不知會怎樣惱羞成怒的時候,他眉眼打開大笑着來了一句:“大姐,您真是太有才了!您真是我的偶像啊!”
這下,顧戀雲受不了了,恨恨的罵上一句:“滾!你個寶器!”罵完不知道想起什麼,“噗嗤”一聲也笑了,說:“一個大男人怎麼喜歡唱這種酸溜溜的東西。”
歐陽雲聽見“寶器”二字眼睛一亮,說:“倒差點忘記你們是四川人了,嘿嘿,幺妹,話不是楞個說的——”
顧戀雲和白流蘇愕然的對視一眼,齊齊看着他問:“你也是四川的?”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