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已經遍身彈孔的車子繼續飛馳着,很快前面再次出現了日本人設的關卡,再次將油門踩到底,季震鳴孤注一擲,他的腦子裡已經什麼都不想,只是一味的,拼命往前衝,衝得過去,就還有一線生機,衝不過去的話……

汽車似乎已經哪裡出現了故障,發出不正常的“轟轟”的聲響,但仍舊像個垂死的野獸一般,艱難而絕望的向前狂奔。

令人心驚肉跳的槍聲再次響徹耳畔,一陣轟響之後,車子突然劇烈的抖動了一下,接着整個車身向一邊傾斜着,眼瞧着向路邊的樹叢衝了過去,季震鳴瘋了似的向另一邊猛打方向盤,但是汽車已經被打暴了輪胎,完全失控了。

汽車轟然的一頭撞在樹上,整個車身冒着青煙,恐怖的扭曲着。

“震鳴!震鳴!你怎麼了?你說話呀!”雲華好不容易回過神,看到駕駛座上滿臉鮮血的人,立刻驚恐的叫喊起來。

季震鳴隱約感到粘稠的血緩緩流過臉頰,但他並不覺得哪裡疼痛,頭腦的意識似乎還沒有恢復,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越來越近,終於將他從混沌中拉回到現實中來,“震鳴……震鳴……”是那個輕靈的聲音,是那個三年來令自己輾轉反側的思念之人的聲音。

“震鳴,你怎麼了?你說話啊!”雲華見季震鳴一動不動,急得差點掉下淚來。

季震鳴想到此時雲華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自己不能夠倒下,不可以倒下。他強撐起身體,拼力打開車門,跌跌撞撞的下了車。

季震鳴勉強扶着車身,此時劇烈的疼痛終於開始逐漸清晰的襲擊他的意識,費力地喘着粗氣,雙腿已經有些發軟。他強撐着不倒下,但是要想走動起來對他來講卻是難於登天。

雲華情急之中,撇下身邊的御井,慌忙下車,跑到季震鳴面前,扶住了他搖搖欲倒的身體。

“震鳴……你怎麼樣了……啊……”

雲華的話還沒說完,忽然驚得一聲尖叫,整個人已經被御井從背後擒住,死死的勒住脖子。

御井的臉上也流淌着鮮血,形容恐怖。他一手鉗制着雲華,一手擒住雲華握槍的右手,雲華立刻拼命掙扎起來,一時間兩人扭打在一起,難以脫身。

季震鳴見狀,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衝上前欲待解救,但是御井已經搶先一步,奪下了雲華手中的槍,槍口頂在雲華的額頭上,情勢急轉直下。

季震鳴立刻從腰間掏出剛纔從御井身上卸下的□□,顫抖着指向兩人,但此時他卻決不敢貿然放槍,只得端着槍,雙方在痛苦之中對峙良久,誰都不敢邁出索命的第一步。

“季震鳴!把槍放下!聽到沒有!放下!”御井嘶吼着:“不然……不然的話……我會殺了他……”

季震鳴渾身猛地一顫,原本充滿怒火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來,他的眼神告訴雲華,他已經開始猶豫,開始動搖了,他知道御井這個人,在這種幾乎絕望的情景下御井可能真的會扣動扳機,他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毀掉也不會拱手送給他人,所以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雲華死在自己面前。

季震鳴端着槍的雙臂開始緩緩下垂,雲華急得大喊:“不要!不要放下槍!他不敢殺我的!震鳴!不要放下槍啊!”

而此時後面追趕上來的日本兵已經開始逐漸縮小包圍圈,他們成了籠中的困獸,再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季震鳴艱難的彎下腰,五指緩緩張開,作勢要鬆開槍身,眼見着那支槍幾乎就要接近地面,御井見狀,稍稍放鬆了警惕,鉗制着雲華的手臂也開始鬆動了力氣。

然而就在御井稍微有所鬆懈的時候,就像是在緊閉的夾縫之中生生的撕開一道血路,季震鳴以重傷之軀迸發出超乎尋常的速度,如脫兔一般迅捷,撲上去一腳踢飛了御井手裡的槍,御井還沒反應過來,槍已被高高的拋向空中,最後落在汽車旁邊。

也就在同時,季震鳴猛地拉住雲華將他往一旁狠狠一推,而他自己卻高舉着方纔根本也沒有離手的槍,指向了御井的胸膛……

“砰……砰……砰……砰……砰……砰……”

一片槍聲頓時響徹天地,季震鳴連連扣響了扳機,然而來自敵人四面八方的兇猛攻擊卻令他驟然失去了起碼的平衡,子彈無望的射向黑寂的天空……

並不覺得多麼疼痛,只是身體變得有些沉重起來,越來越重……已經重得有些支撐不住了……

但仍舊強撐着不曾倒下,周圍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耳邊隱隱聽到一種類似溪水流淌的聲音,那是……血……溫熱的鮮血……正在從身體裡流失……不斷的流失……在腳下匯淌成河……

那一雙迥然的目光,曾經壓過滿天星辰的明眸……一點點……一絲絲……黯淡下去。

他嘴角忽然微微向上翹了一翹,有種嘲諷自己的意味。

“卡塔……卡塔……卡塔……”子彈早已耗盡,可手指還在扣動扳機,不知道是機械性的動作,抑或是執拗的天性驅使。

摔倒在地的雲華待擡起頭來的時候,他大張着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喉嚨裡似乎堵着一團東西,咽不下,吐不出。硝煙瀰漫,眼睛卻似乎乾澀得連眨一下都十分費力,雲華極其艱難的一點點撐起身體,一步一跌的爬向那片血紅中佇立的高大身影……

“震……震鳴……震……鳴……震鳴……”雲華渾身哆嗦着撲向季震鳴。

季震鳴強撐了半天的身體終於……山一般的……重重的……轟然倒下……

“震鳴!震鳴……”雲華啞着嗓子慘叫,完全慌了,亂了,六神無主。他拼命的想用雙手捂住正在冒血的彈孔,捂住了胸口上的兩個……肚子上的幾個彈孔的血冒得更加洶涌……再捂住肚子上的……卻看到腿上還有更多……

“震鳴……震鳴……救救他……求求你……救他……震鳴……”雲華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滿手鮮血,淚水洶涌。

御井瞪大了眼睛,似乎剛剛意識到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他費力的喘息着,忽然瘋了似的大吼大叫起來:“巴嘎!巴嘎!”然後回身撲過去,抽出軍刀瘋狂的砍倒了十幾個爲首放槍的日本兵,其他人都被嚇傻了,一動不動,只得直愣愣的看着御井,看着眼前遍身血紅的兩個人。

終於御井虛脫了似的無力地停下手,回頭看着兩人,他艱難的邁步上前,剛想開口說話,卻不想季震鳴此時緩緩張開了嘴。

“……御井……你瞭解我的……就算你……帶我回去……也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若不是……若不是……打仗……你我或許……真的可以做……知己……”季震鳴費力地說道,黯淡的雙眸慢慢轉向面前那一張淌滿淚痕的清瘦臉頰。“……就看在你……曾當我是知己的份上……讓我……最後……和他說幾句話……”

御井聞言,緩緩低下了頭,良久他轉過身背對着二人,默然無語。

季震鳴擡眼看着雲華,許久,他艱難的說道:“……這一回……你……終於可以……逃出我的……手心了……”

“……你……你在說些什麼……”雲華愣愣的看着他,淚水自臉頰上滾落而自己卻沒任何感覺。

季震鳴的嘴角開始淌血,他忽然苦笑道:“我曾經……傷你……傷得那麼深……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別說了……別再說……”雲華泣不成聲。

“……我把你送回……北平……我只想……自此了斷……我想徹底……忘了你……但……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脆弱……三年……我每天……都活在……思念你的……痛苦中……咳咳……”季震鳴痛苦的喘息着:“……可……當我……再看到你時……你卻……你卻……用最殘忍的手段……來懲罰我……我好……恨……咳咳咳……”

季震鳴忽然猛烈的咳起來,血更加洶涌的從嘴裡冒了出來。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雲華渾身顫抖着哭求道。

“我恨……恨那些碰過你的……男人……我也恨你……恨你自甘墮落……更……更恨……我自己……”

季震鳴忽然咬牙切齒地說道,但接着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意。

“說到底……是……是我自己……造的孽……果然……”季震鳴的臉色因大量失血而變得紙一般蒼白,他痛苦的皺緊了眉,嘴角處血沫蔓延。“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艱難的說道,季震鳴顫抖着擡起血污的手,撫上雲華的臉龐,抹去了一道淚痕,卻又添上一道血痕,猶如一滴血淚劃過。

“……我到死……也不敢……希冀……你的……原諒……”俊逸的眼中閃動出點點淚光。“……一輩子……遺憾……死也……不能瞑目……”

雲華聽着這一番話,肝膽俱碎。他抓住季震鳴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臉上,任淚水縱橫。

“……我原諒你……我不怪你……不恨你……”雲華一時哽咽難言。

忽然一個黑漆漆的東西遞到雲華眼前,是那隻被季震鳴踢飛的槍,此時正安靜的躺在季震鳴滿是血污的手中。

這是何意?雲華擡起淚眼,詫異的看着季震鳴。

“……還剩下……四顆子彈……”季震鳴忽然笑着把槍塞到雲華手中。“……我……這條命……要結束在……你的手裡……我才能……安心……”

“……不……不……不……”雲華哭着拼命的搖頭,他到死也想不明白季震鳴到底意欲何爲。

“……你……既原諒我……就給我一個……痛快……還是……你情願……看着我……落在……日本人手裡……受盡羞辱……折磨……”季震鳴一急,又一口鮮血衝口而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雲華低下頭,怔怔的看着手裡的這把槍,黑亮的槍身沾染了猩紅的血,粘滑膠膩。

終於,咬着牙,顫抖着,握住槍身,然而,眼前卻是越發的模糊,已完全看不清愛人的面目,只有一片一片刺目的鮮紅色,在淚水中蘊化作嬌豔的綻放。

食指扣住扳機那揪心的弧度,只需要一點點力,就可一了百了,但云華卻遲遲不能扣下去,他連哭泣都沒有了力氣,整個人虛脫了似的,癱軟在地上。

季震鳴眼前開始模糊不清,他仍努力的凝神看着雲華佈滿淚痕的臉,一如三年前那般,悽楚動人,我見猶憐,恨不得永遠刻在腦子裡,融進心裡,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想到今晚本來是準備好要撤離北平,卻因爲眼前的人而錯失唯一的機會,但他……不後悔……永不後悔……

就算是禍水,也是自己心甘情願,到死也不會放手的心尖上的人兒……禍水……索命無常……都是……心甘情願……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宿命……所謂的孽緣……

用盡最後的力氣,緩緩擡起手臂,死死握住雲華冰冷的手,還有手中的那支槍,猛一用力……

“砰……!”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