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轉過頭去不理他,幸好之慎沒有再接着問她什麼。
她順着書櫃慢慢往裡走,去選了一本英文小辭典拿在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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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錢的時候,之慎不經意似的問她:“前陣子不是在猛攻德文?怎麼,最近又想加強英文了?”
“嗯。”靜漪把辭典放下,讓之慎替她付錢。她鎮定的說:“你忘了,我們是英文授課了。”
“你英文底子本來就好麼,不怕的。”之慎付了錢,從靜漪手中拿過辭典來替她拿好汊。
兄妹倆走出書局,程家的車子已經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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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慎再三的同陶駟的部下說明,他們乘自家的車子回去也就是了,不需要他們護送,未果,只好由着他們跟隨在車後。
程家的司機從後視鏡裡看到那軍用吉普車跟隨在後,倒是覺得很威風,笑着說:“還是第一次有軍車護送。朕”
之慎也忍不住回頭看了兩眼,說:“怎麼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兒似的。”
“有啥不對勁兒。這是陶家把咱們當自己人的意思唄。不然人家犯得上嗎?”司機倒是說的直白,“對了,十小姐,我剛剛出門的時候,程家又派人送了些東西來。不知道是什麼。”他笑嘻嘻的說。
靜漪扯着書包上的扣環,轉臉看街上。
“送什麼?程家這些日子天天來送東西吶。”之慎看靜漪臉又繃着,跟着逗她。
司機笑笑,搖頭。
之慎又回頭看吉普車,跟靜漪說:“雖說是代司令,這城防軍能被陶家二公子在短短數日之內指揮若定,他也是有點本事的。看來陶伯父這趟北平沒有白來。那日在孔家,聽他們議論,還說陶伯父在這個時候來北平,簡直如入虎穴。想來沒有擒虎藝,絕不上南山……段家在這次兵變中雖說立下奇功,但也付出巨大代價。段貴祥在兵變之後遭到伏擊,目前生命垂危,剩一口氣等着他在日本的大公子奉先回來。聽說段奉先上個月已經回國,現在正在往回趕。他把陶駟請出來穩住局面,卻不知道陶駟這次是幫誰在穩住局面。段家這場明爭暗鬥纔剛剛開始。說不定什麼時候,段奉先回來,是爹也沒了,權也沒了。你說,這父子弟兄的,到這份兒上,還有意思嗎?”
靜漪無心和之慎聊這些。
到家之後,她也沒有親自向護送他們回來的士兵道謝,而是由着之慎打發他們去了。
等她回到杏廬,等待她的除了成堆的禮物——母親說是陶家送來的什麼東西,杜氏母親直接讓送到杏廬來了——還有數不清的布料,和等在那裡的裁縫。
她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撲到牀上就將頭臉埋進了被子裡,宛帔怎麼讓秋薇去叫她出來量體裁衣,她都不肯。硬生生讓裁縫等了半個鐘頭,她才勉強的讓量了尺寸。
宛帔打發裁縫走了,纔看着靜漪,並不問她什麼,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靜漪在母親沉默的目光中,漸漸平靜下來,她蹲下去,坐在地平上,仰望着母親。
“娘,以後我離您遠了……您……會怎麼樣啊?”她握着母親的手。
宛帔想了一會兒,說:“從前我也這麼問過我娘。”
靜漪的下巴,擱在母親的膝頭。
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娘”這個字。
“她老人家說,女兒嘛,總要嫁出去的。知道你好,也就好了。”宛帔輕聲的說,“漪兒。”
“嗯?”靜漪抱着宛帔的膝。
“你離娘多遠,娘都不怕,知道嗎?只要你好好兒的。”宛帔說。她撫摸着靜漪的頭髮,手微微的有些顫抖,因此腕上的碧玉鐲子,輕碰着靜漪的耳朵。
溫溫的,彷彿是她小時候,睡着了,母親那樣輕輕的吻她。
她一動都不想動。
良久,她稍稍擡起頭來,看到母親裙襬上,灰色的綢緞上,印了兩點深灰。
她剛想看清楚那是什麼,就見兩滴亮晶晶的東西,又落了下去……
“太太,青黛來了。”翠喜在外面稟報。
靜漪忙站起來,背轉身過去。
宛帔指了指裡間,靜漪走進去,她坐端正了,等青黛進來,問道:“是太太那邊有什麼事?”
青黛回話道:“太太讓二太太過去,商量一下事情。太太明天要去段家弔唁,手頭有幾件事情要交待給您呢。請您馬上過去。”
宛帔問:“段家?段家誰歿了?”
“是段司令。段家來人剛剛走。”青黛回答,見宛帔愣了愣,她就接着說,“外面傳說段家都亂套了。段司令還沒嚥氣兒呢,幾個兒子和老部下就在他眼前兒動了槍,段司令硬生生的就是給氣死的……老爺現在太太那裡。還有,聽說姑太太家裡,三表小姐這兩日生了病,家裡也有些不安寧。太太說,要是忙不過來,二太太這幾日還得去瞧瞧趙家那邊。”
“我換件衣服,這就去。”宛帔打發青黛先走,自己到裡間換衣服。見靜漪已經恢復常態,她吩咐翠喜:“替我拿那件繭綢衫來。”
靜漪陪着母親換好了衣服,送她出門。
“剛纔都聽見了?”宛帔問靜漪。
靜漪知道母親指的是無垢的事情。青黛說的含糊,應該是不明就裡。她總是知道無垢的事的。
“那日去探望大表姐,聽她說,孔黃兩家因爲解除婚約的事,鬧的很不愉快。孔家大哥執意退婚,不惜以死相逼。這滿城風雨的,姑父必然要責怪三表姐。”靜漪說。
“有無垢的事在眼前,你也好好兒想想。”宛帔望着靜漪,默默的將手帕塞到脅下,扶着翠喜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靜漪仍舊站在廊下。
她想這幾日,想必母親要忙一忙的,家裡進出的人多,門禁也會鬆一些吧。
她回到房裡去,見秋薇還在專心的描花樣子,就不去擾亂她,坐在書桌前,她打開了那個小匣子。她清點着裡面的東西。
有一張相片,是戴孟元的半身照。
他穿着黑色的長衫,圍着白色的圍巾,端直清正,目光湛湛,似是在望着她。
靜漪將相片用一方錦帕包了,放回小匣子裡去。
孟元,過幾天,就應該啓程了吧?
但願他順利到達大洋彼岸。
這一程,程家因爲幾件大事,從老爺程世運到太太杜厚德都十分忙碌。
這日早上靜漪和之慎要出門上學,原本要送他們去上課的司機就說:“請九少爺和十小姐將就一下,用這輛小車,今兒您二位的車子被派去送太太和四太太出門了。”
之慎聽了就問:“怎麼連我們的車子都用上了?早知道我自個兒開車上學,送十妹就是了。”
“你又要招父親說你嗎?”靜漪揹着一個大書包,拉着之慎上車,“快走吧,再羅嗦就要遲到了。”
之慎要挑剔細緻起來,也是十分的挑剔細緻,這輛又舊又小跑起來除了喇叭各處也都叮叮噹響的奧斯丁,他平日裡是最看不上的。
靜漪倒不覺得怎麼樣,等之慎不情願的上車來,她就說:“一早兒的起牀氣還沒有過去麼?發什麼大少爺脾氣呢,從沒見人是這樣的。難不成套上馬車你就不上學了?可真是那句話說的再不帶錯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九哥,我服了你。”
之慎撇了下嘴,說:“車馬出行之事,豈可小看。”
“真能擺譜兒啊。”靜漪微笑了。之慎有時候,是一板一眼的。所以程家的爺們兒裡,他歲數雖小,誰伺候他,也不敢不經心。
“你背這麼大一書包乾嘛?”之慎問。他脅下只夾了一本書另加一本筆記本。說着話,便扯了一下靜漪的書包揹帶,看上去還挺沉。他使的勁兒小了,一把沒扯動。
“哦,今天課多。我還多帶了件衣裳,昨兒下課的時候覺得天涼。”靜漪攏了下大書包,說。她又攏了下耳邊的髮絲。
“你就隨了帔姨,身子還是偏弱些。你看之鸞之鳳就氣壯如牛。”之慎伸手摸摸靜漪的額頭,靜漪坐着沒動,他又摸摸自己的額頭,“不發熱就好。我記得你年年入秋彷彿都要小病一場。這幾年每逢入秋你已經南下了,我險些忘了呢。”
他微笑着看靜漪,靜漪沒笑。
“昨兒母親還說你,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大了。她說,四姐出嫁那日,你還是抱着四姐的腿不讓四姐出門的小丫頭呢。轉眼……”
“哥。”靜漪叫之慎,“別說了。”
之慎笑笑。
她不願意聽他說這個,他也就不說了吧。
他再看看,就覺得這小丫頭真的是要長大了。
她生辰,那場成人禮的盛大舞會都登了報,烜赫一時。信和報紙是之鸞寄回來的,父親在家中,看了報紙皺皺眉頭,卻沒說什麼;帔姨卻是去信告訴靜漪此後不可隨意拋頭露面,措辭極嚴厲。他看那報紙時就只是笑笑,便扔在了一邊……雖說是個成人禮,那時候也沒覺得小丫頭就真的成人了,回來喊着“九哥”“九哥”的,仍舊是他的跟屁蟲一般的小妹子。犯起倔勁兒來,糊塗到不得了。就這樣,竟然就要出嫁了……想想陶驤那個人,他不由得要嘆口氣。但是總好過跟戴孟元在一處的顛沛流離吧?戴孟元,此時應該在去往紐約的船上了吧?靜漪不曉得清楚不清楚這事兒?她不提,也沒人提。最近,父親看上去很相信靜漪,就要安然的走上他給安排的路了。
之慎又看看靜漪。
靜漪將她的大書包緊緊的抱在身畔,小臉兒也繃的緊緊的。
之慎忍不住彎起手指在靜漪飽滿的額頭上敲了一下,說:“話說着就嫁人了,還這麼動不動就使性子,哪兒得了哦。”
靜漪聽了,也不說話,狠狠的捶了他一拳……
車子先到了燕大門前,之慎下車,說:“不用接我放學。我今兒課就兩節,下了課我自個兒回的。”
他說着便要走,靜漪想要叫住他,又沒敢開口,正抓着車門呢,他忽然回了一下身,說:“小十,你要和我說什麼來着?”
靜漪心裡一動,搖頭,說:“沒有。”
“那我走了。回頭再說,這幾天又好多新鮮事兒呢。”之慎走了。
靜漪拉上了窗簾,額頭抵在車窗上,深深的呼吸着……新鮮事兒麼,九哥,是段家的爭權奪利,還是孔黃兩家因退婚決裂?還是將三表姐被禁足在閨房、她正絕食抗爭?
想到三表姐,她心裡發疼。
“停車。”靜漪說。
司機停下車來,說:“還沒到地兒呢,十小姐。”
“今兒出來的早,我走兩步吧。”靜漪說。
“是。”司機回話。
“你先回吧,下午放學再來接我。”靜漪吩咐。
“是。十小姐,那我先回了,還要送三太太出門。”司機說。
“去吧。”靜漪點頭。等車子開走了,她轉身朝學校大門的方向走着,腳步卻越來越慢。
她停下來,回頭看了車子離開的方向,東西張望了下,一招手攔下一輛黃包車,說:“只管往前走。”
黃包車伕“哎”了一聲,飛奔起來。
靜漪眼看着黃包車經過協和的正大門,又說:“到僱大車的地方把我擱下就好。”
“這位小姐您是要去哪兒啊?”車伕問。
靜漪沒回答。
她就要坐火車先離開北平、奔她的新生活去了……
但她有時間,不着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