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鴛鴦錦 (七)
四周圍安靜的很,一點點一絲絲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似的。
他後來想想,其實不是一點聲音都沒有,而是他根本就是已經懵掉了。
她什麼都不說,只是將臉埋在他的肩窩。
她個子高挑,恰好配合他……他就知道他們是很合得來的。
他拉着她坐下來,她卻像是從衝動中明白過來,搖頭不肯鈸。
她看着他,說我該走了。她說我不該這樣,可是我也管不住自己了……我已經管了自己很多天了。
我也管了自己很多天了。他說,你要知道管住自己不去看你,是多難的事。
她眼裡有淚意銀。
她沒說但是他也看出來,於是他說我知道你是怕我像長川那樣犧牲了,有些話來不及說。我也怕過,我怕所以我想我還是不要再去招惹你的好。但是我愛你,這是不會變的。如果我犧牲了……
海倫翹腳,嘴脣印在他脣上。
她說我不管了……我要嫁給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
這是雙異常勇敢的眼睛。
他想她真的很勇敢……那麼他怎麼能膽怯呢?
他說好。
然後他問,今天嘛?
她白皙的面孔上泛起紅暈。
他以爲她一定是要罵他的了,好像她總是正經八百的,只要他稍有油滑,就會被她教訓的……她可太像個教員了。
可是沒想到,她說好。
這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抱起她來,勒着她轉着圈子,轉到兩人都頭暈目眩的——那一晚上根本兩個人都是頭暈目眩的——在天旋地轉中,他說海倫,我愛你。
她仰頭看他,說我該走了。
他說我送你。
開門出去的時候,等在外頭的安娜掐着腰,看看他們,也不出聲。安娜的神色沒有剛剛那麼活潑了,看上去是很嚴肅。
海倫說安娜,我妹妹。這一介紹纔有些正式了。
他點頭說我知道。你們很相像的。他說安娜你好,我是陶宗麒。
安娜皺眉對海倫說走啦我同你回去,不要他送。
海倫低了低頭,說咱們這就回去。
他就鬆開海倫的手,說我送你們到門口。
海倫邊和安娜走在前頭,邊回頭看他。
海倫的眼睛又美又亮,而且她是在微笑着的……
他後來想起那天送她離開時候她微笑中略有羞澀的模樣,跟她說你真勇敢。
海倫說其實我心裡怕的要死。可是我想如果我不去見你,不去跟你說說話,可能以後會後悔的要死。我不想後悔呀。
她不會後悔的,他也不會讓她後悔。
他說海倫,我儘快帶你回家。我想帶你見見家裡長輩……他聽到海倫說宗麒我想跟你說說我的事。他只聽得“宗麒”二字已然一顆心化成春水,餘下那些誰還要管呢。他說我們以後再說吧,我們有時間的,不必急在一時。
她點頭答應。
她看着他的眼睛說宗麒我已經提出解除婚約……你不要急着說什麼。我得告訴你,就算沒有你,我也會解除婚約的。我就是不知道要拿你怎麼好……她聲音極低,走在她身邊的安娜甩了下手,走到他們前面去了。
他也輕聲說,我知道了。
她沒有說下去。但是她緊緊握着他的手。其實他想告訴她,這個時候,其他的事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有什麼比她在他身邊更好的呢?她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他也能想象,他們一起要走的路,起碼開始的這一個階段,一定不是平坦的。或許有許許多多的阻力,但是什麼阻力也不會攔着他和她在一起的。
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和石海倫在一起。
……
陶宗麒能想到的儘快帶她回家見長輩,當然最先見的就是距離最近的七叔和七嬸。在這之前,他是應該先隨海倫見過她的家長的。安娜是他見過海倫唯一的家人,還有那天偶然見過的陪在她身邊的那個清秀斯文的被他誤以爲是她未婚夫的弟弟也算的話,也不過是兩個。然後他想他認定的海倫,應該讓小嬸過目。
他想到要帶海倫去見小嬸,竟很緊張。雖然小嬸一向尊重他的想法,無論怎樣都會爲他的幸福着想不會反對他的。尤其海倫這麼好,小嬸一定也會喜歡的,他還是挺緊張。
而且他也還沒告訴海倫,他的家是什麼樣的。海倫是沒有問過他什麼,好像她根本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出身。海倫只知道他母親早逝,父親身體並不好,遠在家鄉,而且在這裡只有叔叔嬸嬸……他說的都沒錯。但是沒交代他的七叔是陶驤,七嬸就是程靜漪。
他但願海倫不要因爲這個生他的氣……他就是個普通的飛行員,了不起還是立過戰功的;她是優秀的英文教員,人又美又善良……能遇到石海倫,是陶宗麒的福氣。
他知道從此之後有這麼一個對他來說無比重要、重逾生命的人讓他牽掛,也從此更勇敢。
他那天駕着戰機飛回來,一高興就飛去了長安醫院。
擊落了敵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他想讓她馬上見到他,分享他的喜悅……他知道那天她在醫院做義工的,飛低些,她可以看到他的。於是他在醫院上空盤旋飛行了三圈,低的機翼簡直都能碰到醫院大院裡的樹梢兒,也能清楚地看到院子裡的人——不是敵機來襲時的驚慌失措、四散而逃,而是不斷從屋子裡出來仰望天空。
他忽然間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和同僚所有的努力和犧牲是非常值得的,他們不止在保衛領土,也是爲了未來在這領土上生活着的人們,都能自在地仰望天空。
他當然沒有在人羣中看到海倫,還是挺心滿意足地飛回基地。只剩下一點油料,他安全降落。看到蒲東勝那鐵青的臉時,他還微笑。蒲東勝身後的憲兵就比他更加嚴肅,當即下了他隨身的武器,被押送回宿舍等候發落。
一路上遇到歸隊的同僚,都悄悄對他笑笑。那天他們戰績輝煌,每個人都有些飄飄然。他知道自己違規了,但是並不覺得是很大的錯誤。即便手處罰,他想也值了……心裡還有個願望,有一天他能帶着海倫飛在天上就好了。
當然結果是被上峰嚴重警告。
好幾天他都被限制行動,要求他寫情況說明報告。他的報告寫的非常詳盡,聲情並茂。據說這份報告令基地司令員哭笑不得,但是空軍司令卻大爲賞識,特批對他進行教育。在他進行深刻反省之前停訓停飛。這處罰當然仍是很嚴厲的,不過他在報告中寫的敵情分析,因爲特別有價值,同時通報表揚。
比起他被警告和處罰,海倫忽然不見人了更讓他焦慮。
他去見海倫,卻只見到了安娜。
安娜見了他,臉色並不好。
問起來海倫哪裡去了,安娜就說還不是因爲他,海倫已經被父母禁足好幾日了……他這才明白過來,合着他開着飛機飛到醫院去給海倫看時,海倫根本就不在那裡!
他有點傻眼。
安娜瞧他有點呆呆的,乾脆地告訴他說就耐性等着吧。雖然她不知道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不過她姐姐脾氣向來倔強,認定的事,沒人能改變。安娜言談爽利的很,說陶先生你要小心些,我父母親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呢,你想見他們,可得準備好金盔銀甲。
安娜半是認真半是調侃他。
他卻覺得事情一定比安娜透露給他的要嚴重的多。
他先前從海倫口中也是得知她的父母眼下並不想見他的。這也不怪他們。海倫解除婚約,說不是爲了他,也是爲了他的。
海倫答應他先去見她的父母,這還沒有去呢……
他定下心來,讓安娜等一等,他馬上寫封信讓安娜悄悄帶給海倫。
他囑咐安娜說要小心一些。如果海倫有什麼危險一定要想辦法告訴他。他是預備和海倫承擔所有的。
安娜看他這樣反而笑了,說我姐姐是父親和母親掌上明珠,她會有什麼危險呢?難不成他們還會把她給吃了?大不了就是生氣一陣子,怪她不和他們好好商議,取消了那家的婚約,又落埋怨,又不知你是什麼來路……我姐姐護着你呢,都不肯告訴父親和母親你的名字。不過我看也藏不了多久……
他和安娜說,他是不怕什麼的,就是現在上門去讓石家父母責備,也是能夠的。只是他貿然過去,一旦觸怒二位,恐怕於事無補。他等海倫的消息。
安娜說這樣也好。不過你預備好登門那日就被我父親教訓吧。他的掌上明珠,因爲你簡直變成了一個再叛逆不過的女兒,換做你也要生氣的吧?你要知道,我姐姐從未違背過父親的意願。她在英國唸書,父親一句話,她就中止學業回國。
他當然想得到石家長輩的態度。
安娜說不過好在,雖然你是這樣的,到底比之前那個繡花枕頭好的多……我姐姐年紀很小的時候訂婚的……解除婚約是對的。就是沒有你,我也贊成她爲了自己悔婚。
他沒有細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比起海倫來,是微不足道的。他說請你告訴海倫,讓她不要採取過分的舉動。只要她好好的,我才能放心。我不會因爲一點阻隔就退縮的。
安娜說不要看我姐姐的意志力。我父親是個非常固執的人。現在父親對姐姐和你都有誤會,讓他馬上接受你們當然是不能夠的。我看你們的確是要多花些時間的。我今天是出來幫姐姐去長安醫院辭工的,然後偷偷來這裡給她取些東西回去。她一請假,校長都急壞了……你看你們!姐姐說萬一遇到你,都不要和你說現在的情形,不過我還是想着你得知道,就因爲你這個人,我姐姐在做什麼。
他說我現在知道了。我不會辜負她的。
安娜走後,他在海倫宿舍樓下站了很久。
有個女學生跑過來,跟他鞠了個躬,問他好。
他看着那活潑潑的女學生,心就揪着。學生若不是因爲海倫,誰會認得他呢?他多想海倫就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曬着冬日午後的太陽,暖意融融的……她會坐在他身邊,聽他說話。
他想他雖然總被稱讚年少老成,到底還是做事不牢靠。被戀愛衝昏頭腦這種事,從前他時看着別人身上輪番上演,以爲輪不到自己,到頭來難免栽了一個跟頭……不但自己被動,恐怕還要連累愛人。說後悔,不是一點沒有,但是最後悔的,是沒有早點把海倫帶回家去……或者最應該的,是先和她註冊登記。石海倫變成陶太太,誰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的。
春霖和秋月都說你這是頭腦發熱。
海倫和你感情再好,也做不出同你私奔的事來吧?
話是這麼說,但好像和海倫私奔,聽起來是頂浪漫的。
春霖給他出主意,說還是早點同家裡坦白,實在不成,就得家裡出面了。結婚嘛,雖說是兩個人的事,總歸是要牽扯到兩個家庭的……
春霖結婚之後好像變的囉嗦了很多。
他想到自己也會變的這麼囉嗦,就只是笑了笑。
不過那天見過安娜之後,就再也沒有海倫的消息。他除了等就沒有別的辦法。
忍了兩天,他想辦法跑了出來。
海倫的住處仍然空空如也,他改往七叔的寓所。
原本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對七叔和七嬸和盤托出,哪怕捱罵也得這麼做。能料想到七叔必定是要把他教訓的狗血淋頭的,不過小嬸應該會站在他這邊的吧。
小嬸像他母親一樣。
他母親過世早,留下的印象都是小時候的了。他母親是很疼愛他的,但是不知爲何,他對母親的印象,總是有點模糊……倒不如小嬸那麼親切了。
他和海倫說起時,也說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不孝,很對不住過世的母親。
海倫說有一點點哎,不過小嬸待你那麼好,你不覺得親切,豈不也是不孝?
小嬸似乎是聽說了點什麼,在等他主動提起。
他是想這就說出來的,七叔回來時,他就有點緊張。
倒也不是故意躲了七叔走的,是他忽然間聯想到到一件事,急着證實,趕緊留了話離開。他還沒能證實自己的猜測,趕回基地時,就被路四海又給帶回來了。
他本來心裡就熬着,被七叔教訓時,更覺得難受。
他雖然能理解爲什麼七叔總是逼的他很緊,想他優秀更優秀。這麼些年他也想做到。前程利害他都明白,他也想到七叔的年紀,沒有七叔的成就,也不該給陶家丟臉的。但是這一生總該有些東西,值得頭腦發熱、努力爭取的。
他的海倫就是。
七叔說他糊塗。遇到事情纔看出是無用的孩子,這樣子就是有哪個姑娘肯同他在一起,倒也不一定是幸事——都不知何事該做何事不該做,如何承擔家庭責任?
罵的也真狠。
當時聽的心裡同樣火大,現在靜下來想想,罵的對的。
他本該把事情想的更周圓……
……
宗麒坐在牀上,到天亮時腦中總算把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捋順清楚了。
他聽到外頭的警報聲,坐直了。
戰機升空,他的同僚或出戰或準備出戰,只有他被關了禁閉,這滋味真不好受。
他站起來,走到南邊窗前。
禁閉室很小,窗子也狹窄。從窗口看出去,就只能看到灰色的牆壁。雖然隔着這道灰色的牆壁,那邊就是機場,他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他去洗了洗臉,坐在桌前,掏出自來水筆和筆記本來,奮筆疾書。
衛兵敲門,隔了門上小窗遞給他早點。
“兄弟,認字嗎?”宗麒問。
衛兵點頭。
“幫我搖個電話給蒲長官?這是字條,你照着念就行。”宗麒接了盤子,把字條遞給衛兵,一手拿了盤子,取了個大饅頭,咬了一口。
衛兵說:“長官有命,不準替你傳話。”
宗麒又咬了一口饅頭,一聳肩。
那衛兵關:“我纔不會去傳話呢。”
他到底好奇,打開字條。
“長官,這個字念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打開小窗子,指着第二行中間那個字問道。
“敬。”裡頭那位還在啃饅頭,瞥了一眼,說。
“哦……那這個字呢?”衛兵又問。
他看看裡頭那個繼續啃饅頭的走過來,不禁從小窗戶口裡仔細看了看這位年輕英氣的長官——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麼事兒,這紙條上說的還不知道是啥,就是浦上校那麼大的官……還有個更大的官,名字都在上頭寫着呢。一級上將啊……真當他是鄉下來的麼,一級上將就那麼巴掌上五個手指頭的數都不到,他當然知道了。
“長官,你這是要告御狀啊?”他憋了半天,終於問出來。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突然那人就笑起來。
笑聲剛剛一響,忽然間刺耳的警報就拉響了。
兩人同時一怔,這是空襲警報,預示着敵機已經從機場升空了。
“快,去跟浦上校說,我要求解除禁閉。我得參戰……告訴他,我參加戰鬥回來繼續禁閉的!”
衛兵的腳步聲和這急促的喊聲在走廊裡迴響,同再次響起的警報聲混在一起,讓人心猛然間就像被什麼擠壓的緊緊的……
靜漪早起覺得好些了,總算是沒有發燒。天還沒亮,她就去稱心房裡看她了。
稱心已經醒了,正哼哼唧唧的準備哭一嗓子,但是看到媽媽,眉目舒展開來。
靜漪洗過手,給她換了尿布,拍着她小屁股說:“稱心今天很乖哦。”
稱心的看媽笑着說,稱心現在可以睡整晚了。
靜漪摸摸稱心的小臉兒,說:“是啊,稱心是個很乖很乖很乖……很乖的孩子。”
她把稱心交給看媽,收拾了下就下樓去了。遂心沒在,圖家的那幾個男孩子還要上學,她保持了每天早上替他們做早點的習慣。被孩子們圍成一團問這問那,有種什麼都不能替代的幸福。
她今天要去醫院辦公的,可以順路送孩子們上學。
秋薇和張媽都覺得她臉色不好,不想讓她去,她說就只去半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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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醫院在郊外,規模也不大,她接手時運營情況就很不錯。索夫人在這所醫院的維護上付出的精力很多。既然已經接手,她總不想在自己手上讓醫院情況變差。
她在車上小睡了一覺,醒過來覺得有點冷,下車時候就裹好了大衣和圍巾。
醫院的工友看到她,跟她熱情地打招呼。她微笑着點頭,等進了大門,她想一想,問道:“海倫今天還沒有來麼?”
那個被孩子們叫做海倫姐姐的姑娘已經有將近一個禮拜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