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則只盯着父親的背影。這個背影此時對她的意義,就是幾乎全部救孟元的希望。
程世運轉回身來,慢慢的問:“想明白了?”
“小十!”對着靜漪吼起來,臉都漲紅了。
靜漪不看他,對父親說:“想明白了。”
“那好。你既是想明白了,爲父就把事情辦明白了。”程世運說着就要走。
“等等,父親。”靜漪說。
程世運又轉回身來。
“請您馬上打電話落實此事。”靜漪幾乎是咬着字眼說的。她那清澈的眸子亮極了。
程世運將文明棍丟給之忓,快步走回書房。
“小十!”之慎瞪妹妹。
靜漪咬着牙轉身跟了進去。
之慎抓了下頭髮,說:“這叫怎麼檔子事兒啊?剛纔……”他轉眼看到木樁子似的立在一邊的之忓,將後半段話嚥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苦笑一下,道:“到底還是小胳膊擰不過大腿。”
書房裡又安靜下來。
只不過這樣的安靜,就想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靜漪,可不是那麼容易就放棄的人;而父親,更不是。
之慎抓了抓頭髮。煩躁。
“老爺要我去送信,九少爺。”之忓說。
“給誰送信?”之慎問。
“陶家。”
“看來,父親是胸有成竹的。”之慎有些黯然。他打起精神來,問:“知道陶傢什麼時候來人嗎?”
“應是這幾日。”
之慎想,那麼,戴孟元至少這幾日還要呆在牢裡。
************
靜漪的日子也並不比在牢裡的戴孟元好過。自從她與父親暫時達成了一致意見,她就在煎熬中等待着消息。在此期間,她非但沒有被禁足,父親在她走出書房之前說,她要出門去,只要跟她母親和嫡母交待一聲就可以。她簡直要對父親這種勝券在握的態度恨起來了……可父親的態度是父親的態度,她母親另當別論。這幾日,連電話和信件都要經過母親的手。於是門禁?看似沒有,靜漪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受束縛。
她甚至覺得自己身上就覆了一張網,越是掙扎,就被網的越緊,不若干脆不要動彈,反而有一線喘息的機會……
這日傍晚,靜漪無精打采的看着喬媽捻麻繩。秋薇悄沒聲息的幫着把喬媽捻好的麻繩挽起來,已經挽了不少,放在針線笸籮裡。腳下柳條筐裡亂麻一團團的,讓人看了就心生煩亂。她抽了一根麻線,絞着,被喬媽看到,笑着說:“小姐,仔細勒破手。”
靜漪低頭看看,麻線勒的雪白的手指呈紫紅色。鬆開,半晌才恢復粉紅的肉色。
“孔家太太整壽,請了咱家的太太們去呢。你不是同表小姐她們老早約好了要去的,怎麼大太太問起來,你又說不去?”喬媽小聲的問靜漪,看看靜漪不言不語的,說:“幾位太太都去。九少爺、七小姐和八小姐也都跟着去呢,就你不去,多不好看。”
靜漪將麻線放回柳條筐裡,不出聲。
今日是孔家太太的五十整壽,孔遠遒見了她還曾提過。聽杜氏母親說,孔家早一個月就下帖子請了。孔家太太年年生日倒過的隆重,據說今晚的堂會戲尤其好——堂會戲是特爲了像杜氏母親這樣的老派太太奶奶們準備的,今晚還另有舞會。早上她隨着母親去上房請安,杜氏母親已經問過一遍了。她懶懶的,就推說不舒服,這次就不去了。
“又有堂會,又有舞會……七小姐說孔家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中西……和氏璧。”秋薇小聲的說。
翠喜抿脣一笑,說:“連和氏璧都出來,你知道和氏璧是什麼?”
秋薇撅了下嘴,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說啊。我還不是在上房聽了一耳朵嘛。聽太太們還商議說穿什麼去。到底是穿洋裝還是裙褂。大太太說,她的腳半大不小的,穿洋裝就得穿彆扭人的皮鞋,大熱的天不樂意捯飭成那樣,讓三太太她們自便。”
“三太太穿洋裝真不如穿裙褂好看些。”翠喜小聲說。
她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看看坐在南窗下翻書的宛帔。
大太太說孔家太太邀請的時候特意提及了請二太太一定去。宛帔照例婉拒。她是從來對這些應酬玩樂沒有興趣的。況且身子這些日子的確也弱,就說自己留下來看家。她不去,靜漪自然也不去。
“咱們太太穿洋裝也會好看。就是沒見她穿過呢……”秋薇說。
“太太穿什麼都好看。”翠喜聲音更低。
兩個丫頭相視一笑,又看看靜漪。
靜漪也不理她們倆嘀嘀咕咕的。
“小姐,七小姐說的是什麼意思?”秋薇問靜漪。
“中西合璧。就是說今兒孔家早上既按中國人傳統吃麪,晚上又點生日蠟燭吃生日蛋糕。”靜漪解釋道。對秋薇這個憨丫頭,她用吃的解釋個什麼事情,就會比較容易解釋的通。
今天是七月初九……她彷彿記得今天是個什麼日子,一時還想不起來。
“喲,就是吹燈拔蠟咯?咱們九少爺過生日也興這一套。不好,不好不好。小姐你過生日要緊別來這套洋規矩,那生日蛋糕有什麼好吃?油膩膩的,總歸不如一碗長壽麪吃的又舒坦又美味,意頭又好。吹燈拔蠟……多不吉利。”喬媽扥了下麻繩,笑着說:“太太擀的面多好?擀的面皮薄如紙,切的麪條細如髮。老爺和大太太都愛這一口兒!從前老太爺和老太太在的時候,年年生日也愛吃。輕易也不肯讓太太下廚房,只等着做壽,這一早上有限的幾個人能吃上。”
靜漪坐在那裡聽喬媽說。祖父和祖母去世的時候她還小,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了。倒是能記得小時候,祖母喜歡抱她在膝上,挑了面餵給她吃。
喬媽雖然說的是隻有有限的人能吃上母親做的面,其實母親也得一大早起來,費力的擀麪到天亮。母親身子弱的很,做這些事情卻毫無怨言……靜漪這麼想着,就心疼她母親。
她總是心疼她母親的,願意事事遂她的心願。
若是尋常事,她真願意事事都滿足母親的願望。
她看看燈下看書的母親,被燈影籠罩着,穿着素色衣衫的母親,像一尊玉觀音。
宛帔發覺,看向女兒。
靜漪低了頭。
宛帔倒出了會兒神,聽到外面凌亂的腳步和高亢清脆的笑聲,她示意翠喜出去看看,說:“怕是三太太和四太太來了。”
靜漪站起來,整理了下裙襬,坐到母親對面去。
喬媽和秋薇急忙收了東西,退到一邊。
翠喜打了簾子出去一看,提着燈籠走在前面的丫頭正是三太太房裡的,她擰亮了電燈,廊下頓時亮如白晝,三太太她們笑語聲停了停,就聽三太太說:“哎喲,還是杏廬的燈亮,二太太心細,廊上拉着電燈,到底亮堂些,夜裡走道也不礙什麼。翠喜,二太太在呢?我們來邀二太太一同去看戲。”
翠喜忙回了話,請她們進去。
三太太打頭,四太太隨後。
之鸞之鳳發現廊下的白鸚鵡,喜歡的叫起來,聽到裡面三太太催促她們,才急急忙忙的進去給宛帔問好。見宛帔和靜漪仍是家常的裝扮,之鸞碰了碰之鳳。
“要出門了,靜漪怎麼還不換衣服?”之鳳問。
宛帔笑笑,三太太就和之鳳說:“你們帔姨說回了太太,今晚上就不去了。可是二太太,今天晚上孔家的堂會是難得的好角兒,去聽聽戲、散散心唄?四大名旦來仨,壓軸大戲《游龍戲鳳》,冬皇去正德皇帝,程老闆去李鳳姐!多難得!剛剛老爺也發了話,說讓都去呢。二姐,你不去,可惜了這機會。就當換個地方納涼去,不好麼?”
宛帔微笑,說:“我本就不太愛這個。”
“瞧熱鬧嘛。二太太,去吧。”四太太也笑着勸,“難得咱們姐妹一同出去的。你看我和三太太都一塊兒來邀你了呢。”
宛帔看了看靜默不語的女兒,思忖片刻,才說說:“我還是不去了。既然老爺有話,那漪兒去吧——漪兒,換了衣裳去。”
“是。”靜漪知道三太太和四太太一起來,她和母親總要去一個的。她雖打心眼兒裡不願意湊這個熱鬧,總歸不能勉強母親去。
好在衣服什麼都是現成的。
之鸞之鳳擁着她去了她的房間,幫她挑了件洋裝換上。靜漪好性子的由她們打扮她——之鸞之鳳一會兒挑剔她少這個,一會兒挑剔她少那個,給她戴了滿頭珠翠,還嫌她不夠隆重似的。一轉眼看見她妝臺上無暇無垢送她的香水特別,問過靜漪,到底一人挑了一瓶。靜漪待她們轉身,將頭上的首飾取下來幾樣,跟着一出去,三太太看了她還說:“十小姐你就是素淨了些。年輕女孩子不怕打扮的花枝招展。”
靜漪不吭聲。
四太太笑道:“三太太正好說反了,年輕所以當得素淨。半老徐娘纔要花枝招展——臉上的褶子若是不用脂粉遮掩,怕是沒法兒看了。”
宛帔看看靜漪,說:“今兒孔太太做壽,倒是該穿的喜興些。孔太太那裡替我問安、告罪吧。記得聽太太的話,不準淘氣。去吧。”
“是。”靜漪跟母親告別,帶着秋薇隨三太太她們走出杏廬。外出的車子都停在二門內,此時杜氏已經在車上等着了,看見她們來,讓人把靜漪叫到跟前去,說:“靜漪跟着我。”
靜漪坐進車子裡,看到之慎也在,叫了聲“九哥”。之慎笑了笑,當着杜氏,什麼也沒說。
杜氏看到靜漪,就問這問那的,末了說:“既是去了,就散散心。旁的什麼都別管。”
她語氣越是慈和,聽的靜漪心裡就越發酸。
看到她的樣子,杜氏伸手過來握了她的手,笑道:“知道我爲什麼非要讓你去嗎?”
靜漪搖頭。
“這麼些丫頭,數你像老四。帶你出門兒,我心裡最舒坦。就像老四在我身邊兒一個樣兒。”杜氏說。
“母親……”靜漪聽杜氏提到四姐之敬,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今兒也是之敬生辰,我得找點兒樂子。”杜氏說着,搖了搖頭,道:“這麼些人,也就只有你娘記得今兒是之敬的生辰。她懂我的心思呢,要不,她纔不肯放你出來跟着我。”
靜漪這纔想起來。
往年她都是記得四姐的生辰的,偏今年忘了。這一急,臉就發熱。
“母親……”
杜氏看出來,微笑着說:“我知道你總想着你四姐的。今兒這衣裳誰替你挑的?”她說完,故意的往後仰了仰身子,又拿了花鏡戴上看。
之慎坐在她們對面,這會兒才笑着說:“甭問,準是之鸞之鳳乾的。小十也老實,就穿成個孔雀出來了。”
靜漪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確實花哨——翠色的洋裝長裙,款式並不很新穎,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得來的,只記得當初試衣服的時候有些窄,索性一次都沒上身,她近來瘦了些,這裙子反而合身了;白色的緞面跳舞鞋子,橫着一段水鑽搭扣,在車子裡仍熠熠閃光;白色的長襪,顯得小腿倒是修長……難怪她出門時,母親說了那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