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的每一個動作,自從她們剛剛見面,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的女子身上,她很難挑剔出什麼來。
她清了清喉,說:“家道中落,自然比不上程小姐家中煊赫。”
靜漪怔了下,以爲自己盯着地面的舉動被戴夫人誤會了,不禁臉上再次泛紅,忙道:“伯母……”
戴夫人眼波一泛,靜漪的下文便沒有說出來。她意識到,戴夫人並不願意聽她這麼稱呼自己,而且,也並不想聽她說。於是她住了嘴。
果不其然戴夫人喘了口氣,說:“程小姐今日忽然來了戴鎮,倒叫我覺得十分意外。恕我直言,程小姐言行,實在不像是大家閨秀所爲。”
靜漪咬緊了牙關。
“可能我的話有些難聽了。但是程小姐既然來到我府上,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程小姐此番前來,我大約也能猜出是爲了什麼。如果猜錯了,程小姐大人大量,不與我這老婆子計較;如果猜對了,請程小姐聽我幾句肺腑之言。”戴夫人手上的佛珠在指間被緩慢的捻動着,同她的語調一樣。
靜漪說:“您請講。”
“孟元此次能被釋放,我知道全賴程小姐在令尊大人面前說了好話。對此,我戴家上下,感激不盡。程小姐,孟元是先夫這一支的獨子,他有任何的不測,我都無顏去見先夫及列祖列宗。如今,孟元算是安然的撿回一條命來,以後我斷然不允許他再有不測。但是有些事情,我要同程小姐說個明白。令尊大人固然是不同意程小姐你和孟元再有什麼瓜葛,就是我,也不願意程小姐再和孟元來往的。我聽聞程小姐也是有婚約在身的,如此,甚好。這些日子,給孟元上門提親的也不少,我已經相中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婚事也很快會定下來。這家的小姐年歲還小,自然是等孟元學成歸來再成親的。程小姐,孟元被放回來之前,令尊大人人已遣人來舍下說過,我們是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孟元才被放回來的。我以爲,這是對孟元很好的,對程小姐自然更好。日後孟元和程小姐,他另娶、你別嫁,這一步走出去,各不相干——正是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程小姐自管走你的陽關道——不知道我這番話,程小姐是否聽的進去?我只知程小姐是知書識禮的,想必能體諒我這老婆子護子的一份兒心,並不會責怪我多此一舉。婚姻大事,除掉父母做主,當然還是要門當戶對。退一步說,我們戴家和你們程家,的確是差了幾個門檻,我們高攀不上。程小姐,我言盡於此。請程小姐喝了這碗茶,就請回吧。程小姐對孟元和戴家相助之恩,老婆子我銘記於心,今生今世若不能償還,來世定當相報。程小姐,請受我一禮。”
戴夫人說着,已經起身,兩步走到靜漪的面前,深深的福了下去。
靜漪原本就已經被戴夫人的這番話說的不啻是耳邊驚雷滾滾,正心頭震顫之間,便看到戴夫人這番舉動,急忙的站起來去攙扶她,哪知道戴夫人看起來瘦弱,這一福卻是深,她竟一把扶不動,又不敢十分的用力去拉扯長者,她竟愣在那裡,只管避開正面,看着戴夫人,說:“夫人……”
戴夫人低着頭,說:“程小姐,若有什麼對不住程小姐的,我都領了。誰讓我膝下只有這一子,當然事事先爲他的安危考慮。令尊答應將孟元送出國門,我也相信他定能做到。也請程小姐不要責怪我。孟元那裡,我自然會勸解他,以前途爲重。我想他應該也會答允我的。”
“夫人,您快些坐下。”靜漪又使了把力氣。
“程小姐不應允我的請求,我是不會起來的。”戴夫人說。
她瘦弱的身子深深的鞠躬,頭低的不能再低了。
靜漪幾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心頭頓時如刀割一樣。但隨後她細細的聲音響起來,說出口的竟然是:“我不能答允您這個要求。”
戴夫人一動都不動。
靜漪鬆開手,她沒有起身,對戴夫人說:“我希望孟元好,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不會阻礙他的。夫人,對不住,您的要求我不能答允。今日,是我來的不對了……靜漪就此拜別夫人。”
戴夫人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轉臉盯着她,說:“程小姐,我是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阻止的。”
靜漪緊緊的抿着脣。
“爲此,我不惜以死相逼。”戴夫人說。
靜漪看着她的眼睛。
和孟元像極了的一對眼睛,應該說是孟元像極了他母親,就連這樣狠絕的態度和語氣,都如出一轍,可是她,真的不能違背自己的心……她哽咽難言,想從戴夫人的手下抽出胳膊,戴夫人便鬆手,她竟一下子坐在了冰涼的地上。
“我一死,孟元是無論如何不會與你成親的了。如果你不想走到那一步,回去好好想想我今天說的話。程小姐,你是聰明人。和孟元在一起,你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嫁給陶家的公子,你的日子又是什麼樣的?這不是天壤之別,也相距千里。爲什麼要成這樣的親呢?”
靜漪轉開臉。
正廳門前的空地上,樹影搖動。
不是天壤之別嘛?是天壤之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將是天壤之別……她吸着鼻子,從地上爬起來,平整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在戴夫人面前深深的施了一禮,什麼都沒有說,轉身離開。
“程小姐,記住我今天的話!不要害了自己,更害了孟元!”戴夫人蒼老沙啞的嗓音追出來,靜漪扶了廊柱。
她擡頭,看到隔了一個庭院,站在那裡等着她的戴孟元,強忍着眼淚,慢慢的走下去,穿過庭院走到戴孟元面前時,已經面帶微笑,在戴孟元和孟允尤其是孟允審視的目光下,她輕聲說:“我該走了,孟元。很快就要出發,你好好養着傷,要儘快恢復,不然路上辛苦,要走一個多月呢……”
她說不下去了。
當着孟允,她不能由着性子來。儘管這個時候,她真想拉住孟元的手。
她真想哭。想和他說說……他們都不想讓她和他在一起呢?就連他,也要用各種理由甩開她?
她強忍着。
不能說。
孟元不日即將啓程,她說這些,讓他難過嗎?
“靜漪?”戴孟元看出她的異樣來,“是不是我母親說了什麼?”
靜漪搖頭,笑着說:“不管伯母說什麼,我都能聽進去。我明白她的心……孟元,那我就走了。此去路途遙遠,你多保重。我們有緣,自會再見。”
她的話,聽在戴孟元耳中,只覺得心裡開始空落落的。
靜漪說着轉身看了孟允,卻沒有說話。這個,不是當日到程家門上求她幫助弟弟的孟允姐姐了。
孟允推着孟元讓他回去,孟元卻堅持送靜漪出來。
車子在門外等着了,靜漪上車,她打開車窗看着孟元,說:“快些回去。”
“我看你離開。”戴孟元說。
靜漪看着他,點點頭。
戴孟元說的很快:“靜漪,從前,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你……從此都忘了吧。”他伸手,拉住靜漪的手。
靜漪低頭,再擡頭,微笑,說:“好。”
戴孟允催促着司機開車,司機看了眼靜漪,靜漪說:“開車吧。”
孟元鬆了手,車子緩緩駛離,靜漪探身出來,對他揮着手,漸漸的,黑色的車子帶着那個笑着的女子遠去了……他明明看到她在笑,卻知道她在他看不到的時候,一定是落了淚的。
他回身,看到了靜立在門前的母親。
黑色的影子印在黑灰底子上似的,沉重,深刻,讓人窒息。
……
靜漪回過身去,半跪在汽車座椅上,從後窗看着戴孟元的身影,漸漸的遠了,模糊了……直到膝蓋都跪的疼了,她才轉回身去坐好。
她閉上眼睛。
就好像從空中俯瞰戴家的全貌一般,眼前如雲似霧般掠過那灰濛濛的宅邸。良久,孟元的樣子出現在那迷霧當中,一切才漸漸的明亮起來……她慢慢的睜開眼,從手袋裡拿出一個筆記本來,將鋼筆擰開,在早已經列好的日期上,勾了幾個字母。
她從很早以前開始,就習慣了英文記錄。
司機將她送到燕京大學的後門處,遠遠的就要到了,司機卻說:“這位小姐,前面封路了。”
靜漪合上筆記本,問:“什麼?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