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把棉衣穿上再出去吧,外面冷……”秋薇淚眼朦朧的捧着被靜漪丟在地上的棉衣。
靜漪毫不猶豫地開門出去。
外面再冷,也比這冰窖般的屋裡強。
“陳媽。”黑衣漢子一見靜漪出門便低聲叫道。
“在。”門外陰影裡走出一位身着黑衣的沉靜婦人。
“七少奶奶,這是老夫人房裡的陳媽。陳媽,快來伺候七少奶奶。”黑衣漢子說。
陳媽過來給靜漪見禮。
靜漪看她。比起那兩位凶神惡煞似的婆子,這位“陳媽”顯得乾淨利落而溫文有禮。她斂聲屏息的立在靜漪身側。靜漪轉了身,在黑衣漢子身後,出了這間黑洞般的大屋。
外面雪下的很大。
靜漪貼身小衣外就是陶驤給她的那件斗篷,一出門冷的根本就像是光着身子在雪地裡走。陶盛春帶着人追出來,就看靜漪下了臺階,一腳就踏進了雪地裡去……她嘆口氣,將手裡的灰鼠斗篷交給陳媽,又吩咐人撐傘。她身邊漸漸聚了人,轉頭一看,連大姑陶因澤都出來了,齊齊站在廊下,看着那位七少奶奶往外走……
“真不知道是誰治了誰一下子。”陶因清笑笑,道。
“外面傳的可難聽了……”三老姨太太鄭靜嫺皺着眉道。撣了撣她的翠綠襖子,伸手一搭她的丫頭肩膀。
“難聽就難聽吧,人沒事兒就好。再難聽又不是真的,怕什麼?”蘇秀芬說着,轉臉看看陶因澤。
這老太太就吸着煙,吧嗒吧嗒的。
她年輕時個子就不高,老了又瘦下來,人是越縮越小了,看一眼都覺得眼睛被硌得慌。
“大姑,不滿意?”蘇秀芬笑着問。
“滿意什麼,倔死了,銅豌豆似的,煮不熟嚼不爛,驤哥兒有罪受了。”陶因潤曼聲道。
“又瘦,那小身板兒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兒,生得出兒子來?”陶因清說。
“生不出來也得行!”陶因澤這時候冒出一句來,“狗屁宜男相。這脾氣不給折騰的家裡亂套纔怪。我單看看驤哥兒能降得住她不?”
“這人都怕是要給你們這幾位老姑奶奶攆跑了,還兒子不兒子呢。這話打哪兒說起啊?”陶盛春聽着姑姑們這麼說,哭笑不得的。
家裡有這幾位古怪的老太太,真是雞犬不寧。
“還不是你母親說的?”陶因清撇了下嘴。
“我母親說什麼,您都要駁一駁的。您幾位快點兒收拾,話說着,我母親那邊兒還等着呢。”陶盛春說。
“我不去,”陶因潤頭一個打哈欠,“去了肯定要捱罵的……大姐你自個兒去吧。你出的主意,嫂子有火都該照着你去,我纔不去墊背呢。”她說着嘻嘻笑起來。
陶因澤罵了一句,讓人備轎。
“今兒雖是我起的事,你們可也沒少添柴。一個都不許跑。”她說。
“哪個要跑呢?我可惦記着太太那碗甜湯呢。今兒晌午就看金萱在盯着廚娘剝百合。太太小廚房的甜湯最好了。”蘇秀芬笑着說。
“你房裡那小廚房差在哪兒了?也不見你請我們一請。”陶因潤笑道,“不開玩笑,程家這丫頭先是給土匪嚇了個魂飛魄散,回來又給咱們這一出鬧的怒火中燒,怕是今兒晚上沒驤哥兒的好兒了。”
說着嗤的一笑。
“可沒瞧出來她怕……”陶因清剛說,又道:“到底是年紀小些。”
“大姑奶奶,七少爺來了。”一個丫頭眼尖,小聲道。
陶盛春擡眼遠望,果不其然,院門口羊角燈下,陶驤來了。
他只是站着院門口,遠遠地行了個禮,並沒有過來。
圖虎翼替他撐着傘,他望着靜漪——黑色的大氅被她拖在身後,陳媽給她罩上斗篷,顯得她更加的單薄瘦小。走到他身前,她看都沒看他一眼。斗篷帶着雪掃過他腳面,他轉身跟上去,將她攔住。
靜漪繞過他,下臺階。
階下正候着一頂四人暖轎。
靜漪視而不見,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走。她憑着記憶,找着來時的路。其實心裡正亂着,根本不知道是先前她是從哪裡進來的。只看到往東去的小路上有新踩出來的腳印,她就只管衝着東邊走。
陶驤邁開大步,幾下便追上了她,拉住她的手,說:“上轎。”
“我不!”靜漪說。兩排牙齒禁不住的上下磕碰。陶驤手上用力,她走不脫。
哈德廣悄悄地讓轎伕跟上去,在他們身後站下來等着。
“上轎。”陶驤重複了一遍。
暖轎邊跟着一名撐着傘的少女,眨着大眼睛看看靜漪,回身把轎簾掀開,說:“七少奶奶請上轎吧。”
靜漪不動,盯着陶驤。
冷風颼颼的在巷子裡亂竄,她脣齒都發僵了。
“小姐,有什麼話,回去和姑爺說。這麼多人都瞧着呢……”秋薇生怕靜漪再這麼下去凍出個好歹來,也擔心靜漪當衆和陶驤鬧翻。她看看陶驤,小聲說:“姑爺,小姐在氣頭上……剛纔在裡面,老姑奶奶們……實在是……實在是……嚇壞我們了。姑爺您要給小姐做主,可不能跟她們似的欺負小姐,要不……要不……”秋薇的聲音越來越低,凍的人又瑟瑟發抖,還眼淚汪汪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站在旁邊的金萱禁不住看她。
靜漪瞪了一眼秋薇,說:“住口。”
秋薇便後退了兩步,低着頭不出聲了。
靜漪望着陶驤。
他好像屏住了呼吸,她只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汽,一朵一朵的消散在寒冷的夜裡……
“金萱,跟老夫人說,我同少奶奶先回去,明兒一早我們再去給她請安。”陶驤說。
“是,七少爺。老夫人正是這意思。老夫人說時候不早了,就讓送您和七少奶奶去新房。新房早預備好了,這幾日天格外冷,老夫人交待熱水汀燒的足一些。少爺和少奶奶快過去歇着吧。”金萱給靜漪打着傘。見靜漪和陶驤兩人雖不言聲,卻比吵嘴看着更讓人緊張。
“回去休息,有什麼話,歇過來再說。”陶驤說,見靜漪仍是不爲所動,耐着性子,問:“還是在這裡說痛快了?”
陶驤從金萱手裡拿過那把傘來,看了金萱一眼,金萱急忙退開。
圖虎翼跟着也往後退。
陶驤一手撐傘,一手託着靜漪的手臂,強迫她轉身跟自己走。
積雪厚厚的一層,每踩一步下去都沒過了腳踝。
靜漪被凍的發僵,腳下被使了絆子似的,走的磕磕碰碰,還好陶驤沒走多遠便站住了。
沒人跟上來。
蘿蕤堂大院門口不住的有暖轎擡進去,偶爾有一兩聲呼喝傳出來……靜漪扭開臉,看到抱着棉衣站在遠處的秋薇,正往他們站的地方眺望。
這黑的不見底的巷子,簡直能吞了人。
“……逄敦煌是個土匪,都知道給我留點體面……別說我還沒給人糟蹋了,就是有,今晚也算是再來了一回……”她哽住。
陶驤的手握的很緊。
“陶驤,你要不要也驗一驗,我給沒給陶家抹黑、給沒給程家丟臉?”靜漪望着陶驤,問道。
他身上落了一層雪,連黑色的帽檐上都有,這就讓他顯得愈加像個冰人。
靜漪的目光似乎被凍住了,轉不開地看着陶驤。
陶驤皺着眉。
他回頭看了眼蘿蕤堂大院門口,一盞盞燈籠魚貫而出,隨後是一頂頂暖轎,伴着僕從如雲,卻安靜肅穆的沒有別的聲響。他們出門向西走了,往更深的黑暗裡走去,伴着一點點橘色的燈光……他一時沒有開口。
他短暫的沉默讓靜漪胸口那團火燒的更旺。
“我明白告訴你,就算是……就算是……就算是我在土匪窩子裡被人……那也不是我的錯!陶家,還有你,覺得我這個擺設髒了,可以不要我進這個門!可我也不覺得我哪裡就不配了……”靜漪全身上下就剩下臉是滾燙的了。
陶驤看着她。
這女人……氣狠了,是什麼都敢說。
他果斷地拖着靜漪往回走。
“陶驤!”靜漪低聲,喉嚨都啞了,叫也叫不大聲。
陶驤一站,她整個人撞在他懷裡。
“給我聽着,”陶驤說。他挺直的身子擋在了風吹來的方向,也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而此刻他從語氣到目光,都露出兇狠來,對着靜漪,說:“只要你命還在,就行。那些沒用的,我一個字都不想聽到。”
靜漪的下巴磕在他胸口,呆住一樣,不吭聲了。
剛剛說那些狠話,好像拼盡了僅有的一點力氣,她有點虛軟。
“現在留着你這點勁兒跟我回去吃飯。”陶驤說。
“我不去!”靜漪嘴硬,腳卻軟了一下。
陶驤乾脆扔了傘,將她抱起來,喝道:“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