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逄敦煌點着頭,看看靜漪的神色,“當然嘛,你定是問出行的。我就是有點吃驚,竟然忘了。”
“你什麼時候走?”靜漪問道。
逄敦煌清了清喉,說:“走?我能走哪兒去?”
靜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他又清了清喉嚨。
“敦煌,我要進疆。”靜漪聲音低低的。
逄敦煌吸了口氣。
他重新打量靜漪。
她的這個決定,他並不覺得意外。
但是……他看着靜漪的眼睛,非常堅定而又倔強的眼睛,問道:“你打算怎麼去?陶家會同意你出洋,也不會同意你進疆。你行動就有人知道,誰要是放了你進疆,回頭還有命嗎?你這叫害人害己。”
他語氣並不嚴厲,似乎也知道此時在她面前,再嚴厲的話語,也不會起作用——他看着她的短髮。看着她的短髮他已經忘記了她從前是什麼樣子。得有多堅決,才能把那一頭長髮都剪掉了?
“那德意志,你還去不去?”他問。
靜漪摸了摸耳後的碎髮。新剪的發,髮梢兒還不馴服,刺着她的耳朵,癢癢的。
秋薇不是理髮師,給她剪去那一頭長髮,手抖着,還哭着,剪的七零八落,發茬兒參差不齊,看上去該很難看……她將髮帶抽緊些,輕聲說:“去的。但是眼下不走。”
逄敦煌說:“太危險。”
“我知道危險。去德意志就不危險麼?穿過歐洲大陸,時間那麼久,路上遇到什麼事都有可能。”靜漪說。
“那你就在城裡呆着,等消息。”逄敦煌突然就擡高了聲音,“你怎麼就不能省點兒事呢?陶驤讓你走,你就走;要不走,你就在陶家老老實實的等着他。哪有女人,像你這麼喜歡自作主張的?”
靜漪被敦煌吼了,仰臉看他。
敦煌的臉漲紅了。原本在陰雨天裡看上去泛青泛白的面孔,瞬間就紅到了脖子根兒。似乎是被她氣到,吼完了,還喘着粗氣。
靜漪卻平靜以對,問道:“那你能不能幫我?”
“我活膩了嘛,幫你?”逄敦煌甩開步子,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還回頭指了靜漪,“混蛋,程靜漪。你混蛋!”
“不準說髒話,逄敦煌。”靜漪也高聲。
兩人此時無異於爭吵,雖然只有逄敦煌暴跳如雷,靜漪平和如水。可是看上去,平日裡友好的兩人,彷彿翻了臉一般。保育院的工人、秋薇和麥子,都躲在門內偷偷地看着這兩人。
“你就是混蛋!我說髒話怎麼了,你這個混蛋……你混蛋!”逄敦煌被靜漪說的簡直戳到了痛處,站在保育院門口,又重複了幾遍剛纔的話。反反覆覆的,並沒有新鮮詞彙。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將靜漪的話都說出來,堂堂的七尺漢子,憋的面紅耳赤。
靜漪在階下望着他。
他漸漸罵的無力,擎着傘,歪了頭,長嘆一聲。
靜漪鬆口氣,問道:“你不是明天跟醫療隊走?”
“真他媽的拿你沒辦法。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的錢,這輩子被你追着還?”逄敦煌說着,一五一十地數落着靜漪。
等他說的差不多了,靜漪輕聲說:“你記性還真好……那要不這樣吧,這次你幫了我,上輩子欠我的,就算你還清了。你看如何?”
逄敦煌手還在半空中比劃着,聽了靜漪這話,險些氣的厥過去似的,噎在那裡,瞪了大眼。忽然間想到,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去的?”
靜漪眨眼,不回答。
“你先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逄敦煌認真地問。
“飛機上告訴你。”靜漪說。
逄敦煌被氣的笑出來。
見他還是不鬆口,靜漪抿了脣。
雨下的越來越大,她的靴子上濺了一層泥點子。逄敦煌看着她,又擔心在雨裡這樣站下去,她會着涼,便說:“裡面去吧。”
他說完就先轉身,靜漪跟上去。
逄敦煌一挪步子,門內的人都四散而去。進了門,他站下,靜漪進來,收傘的工夫,聽到逄敦煌低聲道:“我不願意把你送去他身邊。”
靜漪停了動作。
雨水順着傘尖流到地上。青石地磚上不一會兒就會聚了一灘水。
“尤其是這麼危險的時候。到了前方,誰顧得上你?一旦你有什麼事,別說陶驤,我呢?我親手推你去這麼危險的地方,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處境,程靜漪?”逄敦煌臉冷下來。
“敦煌……”靜漪看了他。
“我跟圖副官說的是帶一個隨從上飛機。你身量和麥子差不多,到時候,換上麥子的衣服跟我走。但是,”逄敦煌板着臉,靜漪被他的話正說的心情大起大落,不想峰迴路轉,逄敦煌提了條件,她立即毫不猶豫地說“你說”。逄敦煌皺了眉,“我問過,醫療隊抵達,先到野戰醫院報到。你到了,就在後方醫院待着。要怎麼着,回頭見了陶驤,由他安排。但是在見到他之前,不准你離開醫院半步。”
“好。”靜漪答應。
她答應的這麼痛快,逄敦煌反而眯了下眼,說:“你準是在想,先騙過我,去了再說——告訴你,不準有這個念頭。前方作戰,情勢瞬息萬變。陶驤眼下在困局之中,退一步說,他的身家性命繫於此戰,你一條命,比起來,並不足惜。”
“我明白。”靜漪點頭。逄敦煌的話,真是冷酷無情。但這就是事實。
逄敦煌說:“那麼明天早上,西城門口碰面。說好了,我可過時不候。”
靜漪說:“我一定來。”
這時候工人敲響了下課鈴,不一會兒,孩子們便從屋子裡歡歡喜喜地跑了出來,還有喬瑟夫。孩子們也不顧仍在下雨,穿過庭院,向着靜漪和敦煌跑來……逄敦煌看着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靜漪。
她彎着身和他們說話,臉上有溫柔的笑,短髮不時地落到腮邊,她擡手抿到耳後……孩子們的笑聲很響,七嘴八舌地搶着說話,又很吵。逄敦煌便覺得自己的耳朵疼。他擡手揉了揉耳廓。
他有一種自己上了賊船的感覺。
他又要怎麼保證她的安全?他逄敦煌什麼時候還犯過這樣的難……若是還能存着僥倖心理,他倒是可以指望,陶家那深宅大院,程靜漪並沒有那麼容易出來。但他還是做了完全的準備。這晚他們在德祥樓餐聚,他也見識了程靜漪的不動聲色。
本來是送行宴,在她抱歉地表示推遲出洋之後,變成了一頓普通的晚宴。對着那意外到有點不知所措的三位,她耐心地解釋了一番。隻字未提戰事,也隻字未提她即將開始另一遠行。逄敦煌不禁感嘆,陶太太程靜漪的氣度修養,還有交際手腕,的確就如坊間傳言的,不俗。只是她拿他們當朋友、當師長,不曾真正對他們施展過。
靜漪見逄敦煌素日是個話多的,當晚卻沉默寡言起來,知道他心裡不痛快。她對他是連威脅帶逼迫,總是有些對不住他的……不過她也沒有忘了,提醒逄敦煌讓麥子回家先取了衣服給她。
當晚分別的時候,逄敦煌恨的牙癢地說:“但願你明天根本就出不了陶家大門。”
靜漪卻對他一笑,道:“我會準時的。”
逄敦煌看着她上車離去,回到家中安排明日出門事宜。忙到深夜仍無睡意,翻來覆去想的都是程靜漪——心情是出奇的矛盾,不知爲什麼,既希望她被陶家人發現行蹤,又盼着以她的機智,能夠順利同他會合……就在這樣奇怪的矛盾心理中,逄敦煌徹夜未眠。
第二天,他按照約定時間,等候在西城門附近。
天氣陰沉沉的,沒有下雨。
進出城門的人很少,車就更少。
飛機起飛的時間是在上午十點,已經九點了,程靜漪還沒有到。圖虎翼派來接他的司機在催促他,他看看時間,確實不能不走了,剛要吩咐司機開車,就見一輛馬車奔馳而來——他下了車,果然馬車來到近前,從車上跳下來一個身形瘦小的青衫少年,頭上戴着鴨舌帽,身上背了一個很大的包,跳下馬車便向他跑來,也顧不得身後車上那個小女子在喊些什麼,跑到近前來,推着他就上車。
逄敦煌坐到車上,看着壓低了帽檐的靜漪,吩咐司機開車。
靜漪回頭看了眼車後窗——秋薇站在原地,對着她使勁兒地揮手……過不多久秋薇回家,就要替她受過了。
逄敦煌也不出聲,專注地應付着接下來的事。
車子因是經過特別派遣的,一路暢通無阻地直接開到了停機坪上。靜漪下車便看到停機坪上海停了幾輛車子,想是運送醫護人員的。在舷梯下站着的,正是圖虎翼。圖虎翼看到他們的車子,才鬆了口氣似的,對逄敦煌一揮手。
靜漪走的慢些,跟在逄敦煌身後。
圖虎翼同逄敦煌握手,僅僅掃了一眼他身後的青衫少年,便請他們上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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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這麼晚,是想寫到見面的,可是太困了,來不及修改,怕效果不好。還是明天吧。明天晚上七點左右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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