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看向他,問道:“爲什麼?明晚慶功宴,後日他就走了……”
“他還會回來的。”陶驤輕描淡寫地說。
靜漪怔了下,輕聲問道:“你是說……”
她臉上有些迷惑,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然後她擡手揉了揉發頂,發間的珍珠晃着,小發卷兒俏皮地翹着。
陶驤說:“看我料的對不對。若是料的對了,只怕日後,見面的日子多的很。”
靜漪點頭,囑咐他:“那你去了,少喝些酒。費先生是南人秉性,酒倒是有限;可恨的是你西北軍的將領,哪有一個不是車載斗量的海量……”
陶驤聽她溫柔地抱怨,看了她,一笑。
靜漪這半晌總算在他臉上看到了笑模樣,忍不住咕噥一句。
雲板敲響,絲竹陣陣,臺上簾子一挑,衣着豔麗的仙女款步而出……亮相便是一個碰頭彩。
靜漪出了神似的看着宛若仙子的符黎貞。
好久,她一動不動。
·
·
第二天費玉明設宴,陶驤果然沒有攜眷前往。
靜漪午後睡了個好覺,起來時日已西斜。家中自陶夫人往上都因昨日壽宴辛苦,今日各自休養,她也便縮在房中不出門了。用過晚飯,她在沙發上靠了,因說雙腿痠軟,月兒便拿了一對美人拳給她敲一敲。
這都是早起陶驤硬是拉着她一同去騎馬害的。她已經有日子沒騎馬了,不像他,每天就是不騎馬出行,也要保持運動的。偏偏他又讓她試的黑駿馬……黑駿馬簡直沒把她給從馬背上甩下來!
還是得他出馬。
一同在馬背上,她還是覺得緊張——萬一黑駿馬照舊使性子,那可是一摔,就是摔了兩個人……他笑。
馬場裡空曠,都是回聲。回聲全是他的笑,和得得得馬蹄聲。
清晨空氣裡都是青草香,馬汗味都沒有那麼刺鼻……他控馬而行。黑駿馬馱着他們兩個,仍悠閒地彷彿在草原上漫步。她漸漸也出了汗,背緊貼着他的胸膛,透過薄薄的衫子,他身上的汗意也透了過來。
明明黏膩的不得了,可她也沒有躲開……於是今早七少爺騎馬的時間大大延長,於是她睡了差不多一日,腿上仍痠軟的不得了……
“好了,月兒,你也歇會兒吧。”靜漪輕聲說。
月兒收了美人拳,照秋薇的吩咐,下去端了水果上來。靜漪看到那一小筐的新鮮荔枝,坐起來,隨手剝着。
剝好了卻也不吃,放在一隻空水晶碗裡。
“小姐,剝了不吃,待會兒該不新鮮了。”秋薇坐在一旁,打着毛活兒,看到了就說。
靜漪看了下時間,說:“急什麼。”
“小姐,姑爺自己會剝荔枝啦。”秋薇忍着笑說。
靜漪瞪了她一眼,繼續剝着荔枝,說:“明兒還想再試試荔枝肉丸。”
張媽怕她傷着手,洗了手來替她剝。
“這荔枝便是薄起來稍稍麻煩。七少爺除了荔枝,也就是愛吃點葡萄。”張媽輕聲說。
靜漪接了張媽剝的果肉,說:“那天還是老太太說起來,說他也愛吃葡萄,小時候逼的家裡人想辦法,趁着夏天的工夫把葡萄整枝的剪了密封好,到春節時開了封還是新鮮的。除了上供,就給他吃了……我聽了就覺得稀奇。”
張媽剝荔枝殼正剝的到半截,聽了這話,停了停手,說:“那法子是稀奇……少奶奶不知道吧?老太太說的法子,其實還是七少爺親孃帶過來的。如今都說太太厚道,其實從前二太太更厚道。爲人謙和,性子也溫柔。和老爺感情可好了……只可惜好人不長命。早早地就撇下少爺走了……若是能看到少爺娶了少奶奶這樣的媳婦兒,該有多高興?”
“張媽,二太太……是什麼樣的人?”靜漪問道。
她只知陶驤是二太太生的,陶夫人胡氏將陶驤撫養成人。這麼久了,除了張媽和爾宜,似乎還沒什麼人當着她的面提到二太太,也就是陶驤的生母。就連陶驤,也不過是說了那麼一句罷了……梅沁,這是他母親的閨名。不知爲何,她每每念及這個名字,總忍不住在腦海裡用秀麗的比劃寫出來,彷彿是能看到的美人,又總莫名地讓她覺得心酸……她想陶驤大約是對母親完全沒有印象,也因爲和嫡母感情甚篤,不忍提及……可這到底有點蹊蹺。
她看了張媽。
張媽低了頭,也像是不願意多說。
“張媽?”靜漪溫柔地叫她,“二太太是七少親孃呢……我想知道些她的事。”
“少奶奶等等。”張媽擦了手,掀了衣襟,從貼身的一個小荷包裡拿出一個小布包。
靜漪看她把小布包打開,裡面還有一個油紙包,再打開,就是一張小像了。張媽把小像雙手遞給她,說:“少奶奶看看,這就是二太太。”
靜漪雙手接過小像來細細端詳。她還沒有看清楚小像裡的人,就覺得該是個美人。這感覺很微妙,雖然從她進了陶家,幾乎沒有人同她提起過這個陶盛川的二太太、陶驤的生母……相片被收的很好。平整而潔淨。推算起來,這張相片也該有近三十年了,看上去卻像是新的。相片裡的梅沁,似乎在望着她微笑,面上有股觸手可及的溫柔可親……靜漪看着,手動都不動一下。的確是個美人。但是和她想象的那種文弱纖細的模樣,相去甚遠。也許是因爲她亡故的過早,她內心裡早把她當成柔弱的人。可是看上去,她健康而有活力。陶驤是有幾分像她的。從前她只覺得陶驤像極了他父親,可真的這樣看到他親生母親的相片,又覺得他更像他這美麗的母親……只是相片中這位的彷彿與生俱來的溫柔和善,他可沒有遺傳到幾分。
她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對着相片裡的人說這句話:陶驤啊,真的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呢,娘……
她心顫了一下。不由得就攥緊了相片子。
她摸着身上帶的懷錶,打開來,和這相片擺在一處——她的母親宛帔,差不多的年紀,差不多的裝扮……她們一個沉靜,一個活潑,都美麗,也都慈眉善目。
“這是少奶奶的……”張媽看到懷錶中的人像,輕聲問。
“我娘。”靜漪回答。
“少奶奶跟太太簡直一個模子磕出來的。”張媽嘆道。
靜漪點頭,看着母親的小像,彷彿母親在對着她笑。
她合上懷錶,說:“不想說就不要說了。以後我總會知道的吧。”
她把梅沁的相片還給張媽。
張媽雙手接了,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說:“二太太的相片子,這家裡也不知還有沒有了……我偷偷存下這張,留個念想。二太太從進門,就是我伺候的。她的事……”
靜漪見張媽依舊將小像貼身放好了,問道:“是不能提的麼?”
張媽避而不答。
靜漪以爲她像之前那樣,不會再說梅沁的事,張媽卻嘆了口氣,說:“二太太照這張像的時候,才二十四歲……嫁給老爺已經是第六年。當時她已經懷了七少爺……少奶奶你來看,二太太那時候要胖一些的。她之前連生了三胎,都是落草就夭折了,沒活下來一個。她挺開朗的性子,因爲這個,笑模樣兒都少見了。老爺心疼她,怕她落下病,不讓她想,也不讓她懷孩子……大夫給她調養,她身子不適合再生養……可她一心想給老爺生個孩子。那幾年……老天爺收陶家的孩子,太太、二太太……還有太太屋裡那個大丫頭沅喜,老爺娶二太太時,太太做主把沅喜給老爺收了房。幾年間,竟沒有一個孩子是活得過週歲的。好好兒的孩子,活蹦亂跳的,突然就白喉、天花……孩子沒了,大人更傷。老太太和太太沒少求神拜佛,四處許願。也覺得蹊蹺,可查不出究竟來。”
靜漪聽着,靠在沙發背上。
她忽的覺得背上發冷。
張媽說話的時候是不看她的,語調低的很。
“那些年,老爺同二太太感情真是好的如膠似漆。知道她最好不生養,老爺都少來她房裡了,感情還是不減半分……老爺忙忙,可不亞於現在的七少爺。府裡的事兒,都是太太做主。二太太不管事的,她閒了就看看書,養養花……二太太最愛梅花。侍弄的一屋子盆景,都是老梅。她名字裡有個梅字麼……就是老爺不在家的時候多,在家也不能總陪着她,她也寂寞的。就很想要個孩子。說是想要女兒,女兒貼心……盼着身子好了,能生一個。就是不知怎麼,越調養,身子倒越差了。老太太喜歡二太太的,着急的很,老爺太太也着急,看了好多醫生,就是看不出什麼毛病。日間就是吃藥養着,反倒越養越弱似的。”張媽說到這兒,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