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廣對陶夫人稟報說符太太求見時,程靜漪正在陶夫人處與她商議明晚在府中設宴招待法國大使夫婦一行諸般事宜。
陶夫人問道:“說什麼了麼?”
“並沒有。”哈德廣答道。
靜漪提了筆,往賬本上添着字。她專心幫婆婆謄完這幾筆細賬,只當是沒有聽到哈德廣回話——符家之前也來過人,求見符黎貞,就沒能進得了大門。對外說的都是大少奶奶生病不便見客,聽差照着吩咐阻攔也是情理之中。符太太想必沒有在陶家門上碰過這樣的釘子,如此鍥而不捨,看樣子是非要個說法不可的……
“請她進來吧。”陶夫人說。
“是。”哈德廣應着去了。
靜漪在賬本上勾了最後一筆,溜了一眼,拿給陶夫人看。陶夫人接過來便合上賬本,問道:“三小姐昨日在老太太那裡,讚了老太太那裡的點心好。今兒你替我們回訪,記得帶上些。三小姐的確是客氣的很,點心倒真的是此地獨有的。”
靜漪點頭稱是。昨天無瑕夫婦來拜訪,只逗留小半日,卻甚得陶家上下的心思。尤其老夫人,極是喜歡無瑕。無瑕透露了大使夫人很喜歡看戲,是個內行。陶家剛爲老夫人做壽特地請過名角來唱堂會戲,時隔幾日,依舊原班人馬請來再唱一場。
陶夫人一樣樣地同靜漪商議,靜漪也一樣樣地答應着。
“老七一早就出門了?”陶夫人問道。
“是。”靜漪回答。
一早她還沒起*,他已經走了。他要陪同父親與大使會談,日程應該排的滿滿的……這樣,今天她和他碰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她想着,低了頭。
耳邊的髮捲兒垂下來,她抿到耳後去。
昨晚回去,早早就讓秋薇關了房門。麒麟兒就照她的意思,仍被安置在他們房中。他回去的很晚,還是進房看了麒麟兒,纔去樓下房裡睡的。她和秋薇守着麒麟兒,幾乎*沒閤眼……伏在麒麟兒身邊沉沉睡去時,天已經矇矇亮了。朦朧間是聽到他說話,近在咫尺,也許就在*邊,她卻沒睜眼……
“麟兒今天怎麼樣?”陶夫人又問。
靜漪的神色有些奇怪,她細瞅了她一眼。
“早起退燒了,只是精神不濟。”靜漪忙回答。
陶夫人點着頭,說:“慢慢兒養着,怕是沒那麼快好起來。”
靜漪聽了點頭。陶夫人顧慮的,也正是她擔憂的。麒麟兒蔫蔫兒的沒精神。看他這樣,她倒寧可他精力充沛地哭鬧着要見爹孃了……
“是。母親放心。”靜漪說。
聽外面稟報符太太到了,靜漪想着陶夫人同符太太會面,自己是不便在場的,便要起身。陶夫人卻讓她坐着,吩咐道:“請她進來吧。”
靜漪聽着陶夫人低沉的嗓音,用的是“請”字可怎麼聽都覺得有些彆扭。她不由得正襟危坐。過了一會兒,符太太被請了進來。靜漪看到符太太,還是起了身。
符太太顯然因爲在外面等了這麼久而面有不悅之色,但見靜漪也在這裡,壓住了心頭的不快,儘量和顏悅色地問候過陶夫人,又來問候她:“七少奶奶這一向可好?”
靜漪看符太太面上除卻不悅,神色也有些倉皇,人更是瘦的簡直脫形。她想起上回在醫院裡遇到她時那副難過的樣子,此時更見憔悴,也有點不忍,輕聲回答:“好。讓您惦記了。多謝。您請坐。”
符太太這才坐了。
陶夫人等珂兒上了茶,示意跟前的人都退下,說:“符太太請喝茶。不知道今日過來,是有什麼要緊事?”
符太太也不喝茶,就說:“夫人,這兩日我家中有事,遣人來府上見麒麟他娘。可沒想到的是,來人連大門都沒能進來,只說是病了不能見人;我聽聞她也病了,自是擔心,搖過電話來問,電話總是不通的。我雖是着急,正逢我那二女兒也有些不好,拖到今日才能來探望。也想着若是她無甚大礙,或者能蒙夫人准許,容她去看看她妹子。夫人,麒麟他娘什麼病?病的厲害麼?聽說前兒老太太壽宴上她還好好兒的呢。再者,我素來知道府上規矩大,門禁森嚴,可今日特登門來探望病人,門上聽差竟將我攔住……夫人,還望夫人告之,這是爲何?”
靜漪聽着,符太太語氣柔軟,言語卻很有條理。聽起來自是有些憤然,卻也算表示的恰到好處。若在平時,這是既不會觸怒陶夫人,也能表達她不滿的了。她不禁想到符氏姐妹,無論如何,符氏姐妹的修養都是極好的。大約是因爲有這麼一位母親的緣故。
符太太說完,等着陶夫人答覆。
陶夫人從容地端了茶碗在手中,似乎面上還浮起些許笑意來,低聲道:“太太問的好。您今日既然來了,也省得我去說。大少奶奶的確是病了,而且病的還不輕。究竟是什麼病,不如請太太自個兒去問您的女兒。”
符太太怔住,看了陶夫人。陶夫人不冷不熱的樣子,讓她像遭到了羞辱一般,臉上登時就紅了。她本想張口質問,又覺得蹊蹺,不得不暫且忍下來,說:“既然這樣,夫人,我這就去探望她。還勞煩夫人讓人引路。”
她說着已經站了起來,通身上下雖還維持着文雅的氣度,臉卻已經成了豬肝色。
“這是當然。來人!”陶夫人稍稍擡高聲浪,珂兒應聲進來,“讓齊媽送符太太去見大少奶奶。”
珂兒答應着,請符太太出門。
符太太剛要走,陶夫人卻又說:“太太稍等。有幾句話,要囑咐您。”
“夫人請講。”符太太強壓着心頭的火說道。
陶夫人見她着急見長女,反而拖了一拖,才說:“大少奶奶的病,太太問明白了,自然知道該怎麼辦。屆時太太不看着陶家,也看着麟兒些。該怎麼着,太太是最明事理的人,必是曉得的,我也言盡於此。”
符太太聽的手都在哆嗦了,彎彎的眉豎起來,也不聲響,拂袖而去。
屋子裡終於恢復一派寂靜。靜漪坐在那裡,簡直能聽到自己的氣息。她看着陶夫人,仍舊是端着茶碗,動也不動定住了似的,只管盯着自己手中那碗茶……怕是連茶碗裡有幾片茶葉都該數清楚了。她剛想開口說自己該出門去給大使夫人送請柬了,就見陶夫人猝然甩手,手中茶碗呼的一下飛了出去。熱茶潑在絲綢地毯上,迅速洇了一片。
靜漪見她發作,急忙站了起來。
陶夫人手按在桌上,手上的翡翠戒指微顫,碧瑩瑩的光芒都顫巍巍的,顯見她是花了極大的氣力才能剋制住自己沒有爆發出滿腔的怒氣來。
靜漪一聲不響地站着。
陶夫人看了靜漪,說:“並沒有你的錯處,不用怕。”
靜漪心兀自砰砰亂跳。
她從未見過婆婆這麼失態……若是可以的話,婆婆可不止是要把茶碗扔到符太太身上去的。
陶夫人說:“幸好是你在這裡。若不是你在這裡,我怕是這碗熱茶要潑到她臉上去了。”
“母親身子纔好些,息怒。”靜漪說。
“時候差不多了,你去吧。記得早去早回,我看麟兒如今也離不得你。”陶夫人說。
靜漪點着頭,卻沒有立即離開。知道陶夫人到了吃藥的時候,她吩咐珂兒叫人進來收拾了地上的杯盞。湯藥送到,她又伺候了陶夫人將藥服了。
陶夫人看着她在自己跟前忙碌着,周到細緻,忍不住說:“行了……我這裡倒不用你這麼盡心。你把用在上人們身上的心思,多分些在老七身上,別總同他因爲些小事慪氣,也就是了。去吧。”
靜漪知道她已經平靜多了,才退了出來。她趕着回房看看麒麟兒,見他睡的安穩,換衣服出門。
下樓時看到月兒捧了一大捧的梔子花從外面進來,看到她,先沒來得及把花放下,抱着花守在門邊等着送她出門。
靜漪經過她身邊,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了看,問道:“怎麼不早不晚的送花進來了?”
這大捧的梔子花新鮮的很,且香氣馥郁,片刻她便覺得自己衣袂沾香了。
“不曉得。花匠剛剛送進來,只說是給少奶奶的。少奶奶,這花真香,擺在哪兒好?”月兒問。
靜漪邊下臺階,邊說:“收着吧。孫少爺病着,這花別犯了忌諱。”
“這有什麼忌諱的,不過是傷風……梔子花好看,也不知是誰這麼有心呢?”秋薇跟着靜漪,悄聲道。
靜漪也不出聲,腳步是越走越快……
車子駛出陶府,經過大門時,秋薇喊司機老張開慢些,問:“小姐,那是不是符家太太?”
靜漪看出去,門口的馬車邊站着的那位衣着素雅的太太,正是符黎貞的母親。
她還沒出聲,就見符太太一頭栽倒在地。
“停車!”她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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