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微微一笑,說:“且慢,晴子小姐。”
晴子頓住。
靜漪說:“在你提條件之前先聽我說幾句話吧。我想你是有所誤會了。”
“是誤會嗎?”晴子輕聲問。
靜漪神色平和,說:“看來的確是有所誤會。你誤會我們或許因爲阿部先生的國籍和身份,不對他採取救助。”
“陶太太,我明白現下的情況,就是如此。這一晚我們遇到了許多推諉拒絕,並不只是因爲春馬君傷情嚴重。醫學上的事我的確不很清楚,可是他們的態度我很清楚。”晴子說。
“做醫生的,無不以病人安危爲先。晴子小姐爲阿部先生着急的心情,我亦能體會。但若懷着這種想法,未免看低了我們的醫生。”靜漪說。
晴子怔了好一會兒,才說:“對不起,陶太太,論理我確實不該麻煩你。但是這種情形,我只能求助於你了……”
“我不是怕麻煩的人,晴子小姐。”靜漪溫和地說,“只是醫院有醫院的規矩。”
晴子望着她,說:“帝國醫藥不會謀求與慈濟的合作。我在帝國醫藥負責一日,帝國醫藥與慈濟井水不犯河水;我在滬上一日,力保陶太太一家安全……”
靜漪說:“但你在帝國醫藥的地位,如何保障?”
晴子與阿部春馬是新婚夫婦,即便是兩人相交多年、感情深厚,她在帝國醫藥的資歷尚淺、位置當然不穩……而一旦阿部春馬不在了呢?
靜漪心內輕嘆。
她也算經歷過爭權奪利的。帝國醫藥那麼大的盤子,要想盤的轉,必得經歷風雨。晴子若有阿部春馬的支持還好說……靜漪眉尖一蹙,看了晴子。
晴子也看了她。
兩人默然對視,突然間,外面響起了防空警報。時短時長的警報聲尖利刺耳,聽的人心突突跳起來。
日本戰機雖然猖狂到不分白晝黑夜地轟炸,可還不曾對租界扔炸彈。
靜漪臉色卻變的凝重。她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望了院中照常行走的醫生、看護和病人——與往常一樣,他們步伐或匆忙或緩慢,並不顯得驚慌。有人仰頭看看天空,又繼續行走……他們也曾有過聽到防空警報和敵機飛行的噪音時驚慌失措的時候,但如今顯然已經習慣好些——靜漪看到晴子來到她身邊。
晴子比靜漪個子低一些,顯得人很嬌小。但靜漪看了她,總覺得她今日身上蘊藉着太多的力量,並不柔弱。或許她還並沒有表現出她強硬的一面,而靜漪已經察覺。靜漪甚至此時很難不想到與晴子聯繫非常密切的另一個女人。儘管她們並無血緣關係,卻是在幾乎一模一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靜漪轉了臉,不看晴子。
警報聲綿延不絕,而烏雲般的敵機由遠及近。
靜漪眺望那烏雲,面色沉的很。
“如果看着這些,不救,是應該的。帝國醫藥對戰爭和皇軍的支持,是超乎想象的。”晴子面無表情地說。
靜漪沒有出聲。
敵機的逼近,讓她在面對晴子時,心中很難不生出異樣來。更不要提她當然瞭解帝國醫藥的行徑。
“可我需要他,陶太太。”晴子說。晴子的聲音堅定中有些冷酷。她也望着窗外烏雲般籠罩在上空的日本戰機,正蜻蜓一般地飛過,“如果這次他平安度過險境,保住性命,我保證帝國醫藥不會參與任何滅絕人性的計劃……慈濟或者陶太太您,對藥品如有任何需求,都儘量滿足。而這些,不會爲外界所知。”
靜漪仰頭看看天空。
烏雲已然散去,雨也聽了,然而隆隆作響的戰機轟鳴聲仍在耳邊。
“晴子小姐,我會與本院的醫生溝通。瞭解下阿部先生的病例,是否有在慈濟實施手術的可能性。這是出於人道主義,故此也談不上有什麼條件。剛剛你提到的,大可不必因此施行。我也知道身爲女性要做事業的難爲之處。我不懷疑晴子小姐的誠意,此後也請你好自爲之。”
靜漪說着,低頭看了看腕錶。
晴子說:“如此我便先行告辭,等候您的消息。多謝您肯花時間見我。”
“請吧。”靜漪也着實覺得應付的辛苦。
晴子離去前對靜漪深鞠一躬。
靜漪等她離開,仍站在窗邊,看着樓下在雨中行走的人們……晴子的車陸續駛離。
“怎麼樣?”靜漪聽到門響,見是梅豔春敲門進來。
“我已經打聽過了,阿部春馬現在聖瑪麗醫院。聖瑪麗的沈約瑟醫生真是硬骨頭,日本人怎樣威脅,他只堅持不肯替他開刀。以沈約瑟大夫的精湛技術,開刀並不是難事,所以他拒絕,日本人才會惱羞成怒吧……結下這樣的樑子,聖瑪麗再是美國人的,往後也得仔細些的。帝國醫藥和日本軍界的關係太深。”
戰局如此艱難,恐怕難以避免日軍佔領。非但如此,晴子身後還有她那在關東軍中不可一世的養父……若不是這層關係,不知她是否會與阿部春馬結成連理。
靜漪說:“這些都是不怕的。能救人當然要救,不管是魔鬼還是天使。”
靜漪略覺頭疼。
雨絲隨風飄進來,她面上潮溼。
小梅忙關了窗子,看看看靜漪,道:“您快坐下歇一歇吧。一早便要應付這些牛鬼蛇神……我給您拿片阿司匹林?”
靜漪點頭,說:“等下請孟醫生他們上來,我同他們當面談一談。”
小梅答應着出去了。
靜漪雙手扣在一起,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炸聲……她手握成拳,忍不住在桌案上猛的一拍,面色有白轉紅。
這一聲也讓進來給她送藥的小梅嚇了一跳——程院長那始終控制的聲色不露的面上,終於露出了慍怒,而她眼中流露出來的複雜深情,更讓人覺得心疼……小梅並沒有就進去送藥,而是悄悄退了出來。
辦公室裡其他兩位,林之忓靜靜地端坐在那裡,老僧入定般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剛剛日本人來了又走了,他始終保持着這樣一副樣子,彷彿事不關己。白薇則忙着準備文件。打字機被她敲的忙碌不堪,在寂靜的辦公室裡,這幾乎是唯一噪音的來源……
小梅等了等,才又去敲門。
當她看到拿着聽筒耐心地同對方講電?話、面上之色又恢復到溫和平靜的程院長時,她忍不住心底嘆息:頭一次,她寧可這位美麗的女士,不在這個位子上辛苦工作……
蟬噪聲陣陣密集尖細,昭示外頭仍是炎炎夏日,病房裡倒甚爲涼爽,逄敦煌還要餘外再加上一件長袍纔不覺得冷。
他看了眼正在給他泡茶的程靜漪——來了已經有一會兒了,倒並不怎麼說話,看上去臉色還好,只是眼圈兒發黑,顯見是最近沒休息好……他示意元秋挪了下輪椅,來到靜漪身邊。
靜漪正好將茶泡好,看了逄敦煌,問道:“準備好了?今晚安排車子送你過去。”
自從阿部春馬住進醫院,出入這裡的日本人雖受到嚴格限制,畢竟還是有。靜漪同杜文達商議,轉移傷員的計劃提早實行,在這裡的絕大多數傷員都已經安全轉移。只有逄敦煌和幾位重傷員還留在這裡。重傷員是不便轉移,逄敦煌是不願走。
“急什麼呢……秋老虎一來,熱的要死。外頭裝了冷氣機的,都沒有這裡舒服,正適合養傷。”逄敦煌說。
靜漪看了他,頗有些嗔怪。
逄敦煌傷勢好了很多了。早前傷略好些,就不太肯在*上躺着,如今偶爾能下地走,雖得元秋攙扶着,還是堅持要多活動活動。他着急恢復的心情她很理解,不過這“賴”在這裡不走的理由也牽強了些。
“當初是誰說的,聽我的安排?難不成是行動不便的時候你聽我安排,行動便利了就得我聽你的安排了?”靜漪問敦煌,也不搭理敦煌示意要杯香茶喝的舉動。
“這裡涼快。上海的秋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真能吃人。”逄敦煌皺着臉。他臉上浮腫已退,外傷也基本好了,只有疤痕還是紛嫩的顏色,與四周黝黑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就是這樣,也不損他的英俊帥氣,反而多了幾分俏皮。
“那你到底要怎麼着?”靜漪無奈。總不能強逼着他走,住慣了,這裡的確舒服些。何況她也知道,逄敦煌不走,大約也是擔心她。阿部春馬手術的事,逄敦煌聽說了。她沒提,但是之忓自打來看過敦煌,總是每天都來。兩人都談些什麼,她不清楚。敦煌後來就是知道了。雖然敦煌沒有說什麼,這畢竟是她的工作,但看得出來他心情很糟。
“給我香油蒸蛋吃。”逄敦煌見靜漪不給他倒茶,乾脆自己動手。
靜漪看着他受傷的手臂,行動還有些不便,只好阻止他,說:“又來了……你在這裡,倒是不驚動人。可到杜先生那裡,更方便些……高醫生每天過去的。”
靜漪說着,看到敦煌嘴角一牽。不知是她提到高瓴還是他手中那碗茶讓他愉快。
“吃到蒸蛋就走?”靜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