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來。”宛帔眼看到靜漪那沾了塵土的衣裙,和髒兮兮的面孔,說:“去梳洗下,換過衣服再來。”
她故意忽略靜漪臉上瞬間閃過的那一抹亮色。那是因爲看到希望似的驚喜。
她不想給靜漪這種錯覺,依舊冷着臉。
靜漪只好站起來。她懂得母親頗有些潔癖,總見不得人不整潔。就連書寫作畫紙面上沾了餘外的墨跡,也要扔了重新來過的。
好在母親願意聽她說,她此刻別無所求。
宛帔看靜漪因跪的久了起來時姿勢有些變形、走起來也彆彆扭扭的,硬是轉開臉不看她,對翠喜說:“給我吧藥丸拿來。”她聲音很低。靜漪還沒有走出門,她知道靜漪一定聽到,也不理會。
靜漪回到自己房裡,叫了聲秋薇,沒人應答。她這纔想起來,自己從進了門就沒看到過秋薇。在外面聽見她叫秋薇,她的乳母喬媽進來,小聲告訴她:“太太把秋薇在後面關着呢,說要關她幾日。我來伺候小姐洗臉更衣吧。”
靜漪一聽急了,頓足道:“娘也真是,這關秋薇什麼事呢?在哪兒?我去看看她……”
喬媽忙攔着,說:“小姐,您就別去火上添油了。秋薇按說也該管一管,最近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小姐你是知道的太太規矩多。剛太太問你去哪兒了,秋薇一個字不肯透露。可把太太氣壞了。”
靜漪呆了臉。一陣懊悔。秋薇那丫頭性子憨,只認她一個主子,自從跟着她,可是嬌貴的很,就算犯了錯,她都捨不得拿重話說她一句。這下竟然被關起來了,還不知道怎麼哭呢!
“小姐也彆着急。等會兒太太消了氣,也就放她出來了。不打緊的,後院又不是牢房,不礙事的。”喬媽說。
哪知喬媽說者無心,靜漪聽者卻是有意。牢房兩個字說出來,靜漪竟覺得格外的刺心,人也不由得就發了怔。
喬媽看看靜漪的臉色,站在一邊候着。
靜漪也只好快快的洗漱過重新換了衣服,讓喬媽給她梳頭。
她頭髮又長又多,喬媽老眼昏花的,很久沒有伺候過她梳頭了,未免有些生疏簡慢。她習慣了秋薇的利索靈巧,得耐着性子才由着喬媽給她反過來覆過去的梳了個最簡單的辮子。可沒等她站起來,發頂已經散了。她只好拿了個髮箍戴上,喬媽倒是挺得意的說:“多好看啊。”
靜漪本來心裡着急,看喬媽這樣子,也忍不住想笑。她在喬媽懷裡膩了膩,說:“我得去我娘那裡了。”
“小姐,別跟太太擰着。”喬媽摸摸靜漪的臉,看着她,說:“太太有心氣痛的毛病,就算旁人不心疼她,你也得頭一個心疼她,是不是?這些年要是沒了你,太太還有什麼趣兒呢?你得替她想想。你出嫁了,她在這個家裡,還要過下去的。”
“喬媽,別說了。”靜漪扭開臉,站起來。
“我多嘴,小姐。可你是我奶大的,和我那凌丫頭一樣的親。凌丫頭去年也嫁人了,等小姐你嫁了人,我就伺候太太;日後我老了,太太不用我了,我就跟凌丫頭去的。小姐,我的指望是凌丫頭,太太的指望就在你身上。將來你嫁個好姑爺,太太日後好跟你過更好的日子。小姐你識文斷字,那些我不懂的大道理你也懂,我也說不出什麼來勸你,就想說一句話,總歸老爺太太看人是不會看錯的……”
靜漪轉回身來摟着她的乳母,不聲不響的搖了搖頭,鬆開她,出了房門。
宛帔吃過藥,半臥在榻上,正在等着靜漪來。
靜漪進門就聞到藥味,心裡不禁難受。從小到大,只要是聞到這個藥味,她就知道母親又要好幾日臥*不起了。她不知道爲什麼母親會有心氣痛的毛病……
“娘?”她小聲的叫着,走過去,坐在母親身邊。
宛帔看看她。
“您好些沒有?”她被母親這樣瞅着,有些坐立不安。見母親不語,她硬着頭皮又開口,“娘,能不能把秋薇先放出來……”
宛帔說:“我得讓你知道,跟着你的人,是伺候你的,不是爲虎作倀的。要是跟你一起瞞騙我,絕不能饒。”
靜漪咬了下嘴脣,說:“秋薇還小,不懂事。”
“她再不懂事,總該知道主子的話哪句該聽。”宛帔瞪了靜漪一眼,對翠喜說:“讓秋薇回她房去,沒我的話不准她出來。”
靜漪剛要鬆口氣,就聽母親說:“你也一樣。今天的事情被你父親知道,不但你,跟我也是沒完沒了的官司。”
翠喜出了門,屋子裡就剩下母女倆。
靜漪低着頭。
她想起回來的時候,遠遠的看到三太太她們,不知道翠喜有沒有和母親說起。若是三太太和父親說了,恐怕這事情沒那麼容易了結……她揉了下耳垂。
她自來心裡緊張的時候,便下意識的會揉耳垂。
此時天色漸漸的暗了,榻靠着南窗,還算亮堂。
她看看母親。
宛帔怕冷,大熱的天也總是穿着長衣長裙,此時膝上蓋着一條薄薄的夾被,鳳穿牡丹的織錦緞,鵝黃色,原本是極嬌豔的,可也不知道是用久了,還是怎麼,在靜漪看來,竟是如此暗淡無光,連花色都沒有從前鮮亮了似的……她柔柔的開口,說:“娘,我想退婚。父親那裡,我的意思他總是知道的,這事遲早也和父親說的……娘,孟元不是個壞人。”
“讓我的女兒變的會撒謊,會騙我,人好也有限。”宛帔說。
靜漪急忙說:“娘,我這樣跟他沒關係,要不是怕家裡反對,我怎麼會……”可她頓了頓。不能說沒有關係。遇見孟元,她變化有多大,也許她自己並不自覺。但敢這樣衝撞母親,這還是第一次吧。“我怎麼會撒謊呢?您不知道我多想堂堂正正的和您和父親說。”
宛帔搖了搖頭。
靜漪原本想要告訴母親,她之所以私自出門又晚歸,是因爲孟元被抓進了牢房,可如今她改了主意,說:“娘,孟元和九哥是育英的同學。”
宛帔心想哦,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她藏的這樣好的女兒,就這樣被發現了。但她沒有說什麼。她最會的就是不漏聲色的靜靜的聽人訴說。
“我考進預科的那年暑假,九哥帶我出門買紙去,在紙筆店裡遇到他。九哥問他在哪裡唸書了。他們是有兩年沒見了,他同九哥說,他在聖約翰讀醫科,九哥就說,我們小十剛剛考進聖約翰醫學院的預科呢……”
見母親沒有表示什麼,靜漪也就靜靜的說下去。
就那麼樣的,他看了她第一眼,笑一笑,說了句哦,你就是之慎的寶貝妹子小十。
她是有些埋怨九哥,聽那戴孟元的口氣,九哥是時常會把她掛在嘴上的,不知道會說她什麼?她從不曾擔心九哥會胡亂編排她,那時刻也不知道爲了什麼,只覺得看着她微笑的那個少年,眉目那麼清朗……她拉着九哥的手說走吧。
九哥跟戴孟元說我們回頭一起喝茶吧。
那之後她便沒有見到他了,直到開學之後很久。她忙於應付功課,恨不得把自己化進書本去。好朋友朱東寧看不下去,拉着她去劇社看劇。說是文明戲,在彩排呢,公演前會有內部參觀的。東寧是劇社社員,總有些方便。她曉得東寧是好意,便跟着去了。去的那一天,看戲的人很多,其中多數都是聖約翰的學生。她和東寧在一處,總是惹眼些,有人關注,也就有人時不時的過來同她們閒聊幾句。她以爲是東寧識得的人多,她也不在意。原本她只坐在東寧身邊,不想被來跟東寧講話的人不斷搭訕,漸漸不勝其煩。東寧看出來,遂把那些人都趕開,才笑着說平時沒那麼多學長跟我套近乎的,今天全因爲你。她沒好意思的說東寧胡說。東寧說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是第一個預科生打敗本科生榮膺新校花的?什麼校花不校花的,又沒有人給頒獎。她從未聽說過,也不在乎。東寧笑的打跌,說那以前我轉給你的那些信呢?她說都放着呢,從來都不開。東寧就說她簡直是怪胎。那時候她還沒有配眼鏡,但也有點近視了,看東西稍遠,就模模糊糊的。她米米眼,說這有什麼,反正不管什麼人,就算是潘安再世,若不是站到我面前三尺處,對我來說長的都一個樣子……她跟東寧聊着天,看到臺上有人邁着四方步出來站到臺中央,便說這人的樣子怎麼瞅着這麼眼熟呢?
她米米眼使勁瞧。東寧笑着說,不是看不清楚嗎?怎麼看到美男子就不一樣了麼?她說好奇怪,就是覺得這人眼熟的很。東寧告訴她,那是臨*醫學的二年級學長戴孟元。是教授們的*兒,就像是每個學校都有校花一樣,男生裡也必然有幾個看上去高不可攀的人物……她哦了一聲。心想這麼高不可攀的人物,是我九哥的中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