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雅子夫人
“大道所設,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即便是不祥之中也有轉機。”
諸則易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談:“昔者黃帝、成湯、我文王、武王,都是抓住了這轉機,從而爲天下主。如今這天地大劫在即,焉知沒有真命聖人,再整乾坤?”
“諸上卿,敢問一句,王室之下,九州官長,五等諸侯,我蔡國實力如何?當年我文王起兵伐不道之商,那可是西伯侯,手操西方八國之權柄。又有南方、東夷諸侯相助,最終成爲天下共主啊。”席中站起一個黑黑瘦瘦的矮小朝臣,只從他的席位上看,就能知道他的地位並不比諸則易低多少。
在這個世卿世祿的時代,這位朝臣的地位也代表了其家族在蔡國的地位,絕不容小覷。
“冉大夫,孰知我蔡國不能成爲樞紐,以四兩之力,撥動千鈞呢?”諸則易反問道。
那位冉大夫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幽幽道:“這番本事可未必是人人都做得來的。”
“我蔡國北面是一馬平川的中原腹地,南面是地形險峻、水網稠密的楚國。此正是周室所要依仗,而楚國必要拉攏的要地。”諸則易擡頭看了看太后,又道:“西面有巴山、巫山,東面只需與齊、宋兩國交好,必然能夠在天下大爭之中立足。”
諸則易見太后微微頜首,又補充一句:“我蔡國以八百里國土而立足此間,豈無所憑恃?”
太后終於欣然點了點頭:“老婦聽聞:欲立百年之國者,當先備十年之糧。無論天下如何動盪,蔡國總要先儲備糧食,精修甲兵,然後纔有斡旋方伯之間的實力啊。”
“故請太后早日助世子殿下即位。”諸則易突然輕車疾進,展露鋒芒。
蔡太后眉眼一跳,頗有些應變不暇,過了良久方纔道:“待靈臺卜過吉凶再定。”
“國中一日不立新君,百姓一日不寧,恐怕傷了民心士氣。”諸則易目不斜視,又道:“太后若是疼愛公子欣,那更該將公子封去楚國左近,一旦天下有變,也有依靠。”
公子欣頓時大哭,撲向母親:“母親,兒子不願離開母親!”
蔡太后心頭紛亂如麻,一邊安撫公子欣,一邊斥道:“國君即位的大事,焉能不加枚卜?老婦已經說了,等靈臺有了消息再議!”
“楚國是太后您的孃家,是公子欣的母族之國。即便周楚兵刃相見,公子欣也必保周全。”諸則易根本不管太后說什麼,一股腦就要將話說透。
“散朝!”蔡太后大怒,起身就要拉着公子欣離去。
她的衣襬卻被人拉住了。
是公子喜。
“母后,兒子這裡有一封先君生前所寫帛書,請母后過目。”公子喜說着,從懷裡取出一張素底帛書,畢恭畢敬遞給太后。
蔡太后沒想到竟然還會發生這種事,去接帛書的手都有些微微發顫。此時此刻她算是明白了,無論是世子歡還是公子喜,早都有了安排。就連那個十三歲的丫頭片子都有自己的打算,惟獨自己和偏愛的公子欣沒有預備。
早知如此,就該讓跳蕩軍將這兒圍起來!
太后一邊恨恨想着,一邊展開帛書,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母后,先君將方城封於兒子,請母后與諸上卿等重臣一驗筆跡印信。”公子喜伏在地上,沒有起身。
蔡太后臉色又是一變,出聲發顫:“這帛書的確是先君所寫,印信相符,而且老婦早就見過了。不用麻煩重臣們了。”
公子喜這才擡起頭,道:“母后,那兒子能否帶走先君所指定之人呢?”
“可。”蔡太后神色頗不自然,但答應得仍算乾脆利落。
“兒子今日便走,再此多謝母后這些年的養育之恩。”公子喜在地上頓首,旋即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等着散朝。
陸離微微眯起眼睛,暗道:若是先君早有安排,恐怕並非是要封兒子在方城吧。
“孟姜夫人總算能得平安了。”陸離身邊的那位朝臣低聲道。
“哦?”陸離佯裝不解。
“這不是明擺着的麼?這幾日總得有人爲先君殉葬呀。”那人道:“公子喜封了方城,肯定要將自己的生母帶去。”
“哦!”
“所以只剩下雅子夫人了。”那人搖了搖頭:“可惜呀。”
“雅子夫人是宋國宗女吧?宋國也算是大國,未必肯讓她殉葬。”陸離道。
“何止宗女!”那人壓低了聲音:“雅子夫人是宋康公的嫡女,如今宋公的親妹妹。所以她纔不得不死啊!”
宋國雖然不能跟齊、楚兩國相提並論,但作爲蔡國東面的強大鄰國,一旦交惡,乃至兵戎相見,蔡國多半是要吃大虧的。
如果雅子夫人不肯殉葬,那麼按照諸侯慣例她是可以回到宋國的。
關鍵是公子樂只有三歲,逼迫他與母親分離顯得太不仁道。但放任公室子去外國,日後公子樂長大成人,帶着宋國的兵車再回來找麻煩怎麼辦?
就算公子樂不願意,他在宋人的控制之下,自己又能做什麼主?
列國中可不缺這樣的舊例。
聽那位朝臣說完,陸離微微頜首:“有點道理。”
那人頗有些受辱的感覺:“這是必然之事。可要賭一賭麼?先君頭七之內,雅子夫人或是逃走,或是殉葬,再沒有其他路可走。”
陸離當然不會跟那人打賭,這實在是太顯而易見的事了。
而且公子喜顯然是用一紙帛書要挾了太后,急匆匆帶着生母離開上蔡前往方城,這恐怕也會刺激太后儘快將雅子處置掉。若是太后心狠手辣,就連公子樂都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患病夭折。
權力之爭,總是這般鮮血淋漓,讓人不快。
……
宮城之中有一座別緻的精舍。
在朝會舉行的時候,一個身披輕紗的美貌女子站在精舍前的湖泊前,將手中的茉莉花撕成一片片的花瓣,讓它們隨風飄落湖中。
她沒有抽泣,但眼淚卻流成了一條小溪。
她就是雅子,十三歲就從宋國嫁到了蔡國,轉眼已經十九年了。她在宮中的時間比太后還長,卻一直未能獲得先君的專寵,自從十六歲那年誕下一名公主之後,甚至經年難見先君一面。
孤獨地生活在這座宮城邊緣的精舍中,雅子的生活就如這湖面一般平靜,沒有喜怒哀樂,整日間只有淡淡的孤獨和寂寞。
也正是這種寡思寡慾的心境,讓歲月沒能在她身上刻畫出過多的痕跡,每當她臨湖而立,總能讓遠處的侍衛們看得如癡如醉。
就在剛纔,雅子得到了消息:女兒刺殺朝臣未遂。
這是否是在宣告自己的死期將至呢?
雅子知道那個楚婦不會放過自己,但仍舊懷着一絲僥倖,希望楚婦會忘記自己和一雙兒女的存在。而現在,女兒竟然跑到大庭廣衆之下,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是該走了啊。
雅子輕輕嘆了口氣。
“雅子雅子!”
雅子有些訝異,擡頭四顧,是誰敢如此放肆。
一隻頭頂紅色羽冠,身上滿是翠綠羽毛的鸚鵡撲閃着翅膀,落在了雅子的肩膀。
雅子阿頗有些緊張,渾身繃得僵硬。
“雅子,別做傻事!寡人不想看到你死!”鸚鵡叫着。
雅子聽到“寡人”兩個字,悲從中來:“你是主公豢養的鳥兒麼?話說得卻好。如今生死豈是在我手裡?不如在湖中洗去污穢,也好去追隨主公。”
“寡人就是國君!寡人就是國君!別做傻事!別做傻事!”鸚鵡在雅子瘦削的肩上一蹦一跳,時不時還要去啄兩下。
“你這口吻也學得像極了。”雅子破涕而笑,緩緩伸出手,想抓住這隻能作人言的鸚鵡:“咱們一起去見主公吧。”說着就要抓住這隻小鳥,拗斷它的脖子。
鸚鵡卻也不笨,眼看雅子伸手,雙腳一蹬,撲棱着翅膀沖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