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禾身穿一襲素色衣裙,長髮素淨地綰起,立於寶蟬閣的屋檐之下。此時已值深秋,已枯的草地上可見大片的秋日落葉,孤單地躺在那裡,等待着腐爛。
這幾日裡,琢禾雖不能親自去父皇與母后墳前跪拜守孝,但也囑咐了念畫將寶蟬閣中顏色較豔麗的器皿統統換下,而那些華美的綢帳也全都換成了白幔。不僅如此,平常的膳食也皆是素菜,這麼一來,原就剛剛大病初癒的琢禾,便愈發的削瘦。
琢禾心中不是不怨,他們逼人太甚,紫夏女皇如此,紫夏璟池也是如此。她不過是想安安穩穩過完三年,爲何他們要如此咄咄相逼,他們求的是什麼,真以爲她不知道?真以爲她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深宮公主麼!
遠處天幕厚重,烏雲挾裹,預示着將會有一場磅礴大雨到來。
走廊盡頭,靈犀自拐角走出,雙眸四處張望着,滿眸的擔憂。看到琢禾立於不遠處的身影,一臉欣喜地急急奔了過去,卻又在五六步遠處停下,神色有些不安。
琢禾聽見腳步聲,並未回頭,依舊看着天際,問道:“何事?”
靈犀踟躕着上前兩步,“回公主,是太子殿下來訪,公主是否出去見一見。”
琢禾迴轉身,臉上一片冷漠,淡淡瞥了眼靈犀,道:“見,自然是要見。”
靈犀眸中閃過一絲委屈,卻仍勸道:“但是公主這幾日身子不適,不能太過勞累,靈犀去替公主回了太子殿下,可好?”
琢禾輕嗤道:“靈犀倒是爲我着想,若是真有這份心思,何苦還要將太子來訪之事告訴我?直接替我回了太子殿下,不是更加替我省心了麼?”
靈犀死死咬着下脣,眼眶微紅,“公主曾說靈犀不過是個奴才,奴才自然不敢擅自決定主子的事,還是先請示公主更爲妥當。靈犀怕一時不慎,又惹怒了公主。”
“你!”琢禾狠狠剮了靈犀一眼,惱怒的目光中卻帶着一絲不忍,“這算是什麼?!你有何不滿?這麼說來還是在責怪本公主了?!”
靈犀撲通地跪了下來,萬分委屈道:“奴婢不敢,只是公主那日斥責奴婢背叛了公主,實在是冤枉奴婢,奴婢從未有異心,還請公主莫要錯怪奴婢!”
琢禾怔怔地看着靈犀,緩緩俯下身去擡起靈犀的臉龐,輕輕擦拭着淚痕,心中猶豫不決,只略帶期盼地問道:“好,靈犀若要我再相信你,你便把一切隱瞞的事全都告訴我,我才能相信你並未背叛,你我便還是姐妹,我也不會再斥責於你,可好?”
靈犀的眼神四處閃躲,神色頗爲掙扎,卻欲言又止。
琢禾嘴角瞬時掛上一縷譏笑,粗魯地將靈犀的身子一推,緩緩站了起來,冷冷道:“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再強迫與你,只是有一點你記清楚了,從今往後你便是一個奴才,便守着奴才的本分,也應當明白背叛主子的奴才該會有何般下場!”
說完,狠心地再也不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靈犀,整了整衣裙便朝前廳走去。
靈犀眼中含淚,怔怔地看着琢禾一步步離她遠去,腦中忽有一道亮光閃過,慌忙從地上起來,隨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疾步朝閣外跑去。
“琢禾給太子殿下請安。”琢禾才踏入前廳,太子便迎了上來。
“公主無須多禮。”太子眉眼間含着些許憐惜,輕聲道:“風兮國之事,我也是昨日才略有耳聞,還望公主節哀順變。”
琢禾將太子引至廳內坐下,微微一笑,“多謝太子殿下關心,父皇母后雖去得突然,但逝者已斯,琢禾即便再是傷心,也無用處。只是未能回去替父皇母后上香守靈,卻是琢禾一大遺憾,父皇母后莫要怪琢禾不孝纔好……”
“這也不是公主的錯,”太子亦頗有不滿,“這事的確是母后考慮欠周,若我是……”
話語到這邊一頓,太子神色有些異樣,琢禾佯裝未曾聽懂深意,替紫夏女皇辯解道:“太子也不能這麼說,琢禾既是按照協約來此,自然不可輕易破壞兩國協議,中途返回。陛下自然也是考慮到這點,才未曾應允琢禾,陛下也有自己的難處。”
WWW_ тTk án_ ¢O
太子笑道:“母后自然以大局爲重,纔會如此。只是未曾想到公主竟這般明白事理,這樣我也就能安心一些。”
琢禾臉上雖無異色,放於膝上的雙手卻死死絞着衣料,指尖蒼白,“太子過講了……”
太子聲音溫和道:“公主日後若是有什麼困難之處,儘可去承德宮找我,若能幫上公主,我定當竭力相助。”
琢禾心中暗自冷笑,垂下眼眸,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琢禾多謝太子殿下……”
太子看着琢禾一臉嬌羞的可人模樣,眸底的慾望愈加濃烈,暗黑一片。拿着茶盞的手微微顫着,眼眸熱烈地似乎要將琢禾燃成灰燼。
琢禾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臉上一派從容,“這天上黑壓壓的一片,怕是要變天了……”
太子脣邊掛笑,輕佻的眼神在琢禾身上掃視一圈,這才起身道:“我這纔想起宮中還有些事務要忙,既然公主無礙,我便回去了。”
琢禾轉回臉,笑道:“多謝太子殿下掛心,只是琢禾這幾日身子不適,便不遠送了。”
太子也未有異議,噙着滿是倨傲的笑意,快步走出了寶蟬閣。
靈犀躲在暗處,見太子離開,才走了進去,手中拿着一封白色的書信。
“公主。”靈犀恭敬地跪於琢禾面前,輕聲喚道。
琢禾側臉看到往日活潑嬌俏,與自己沒大沒小的靈犀,如今動不動便是一個跪拜大禮,眸中劃過一絲黯然。這究竟是誰的錯……
靈犀見琢禾並不開口,便低着頭自發地繼續說道:“回公主,奴婢今日收到太女殿下寫與公主的密信,請公主過目。”
琢禾心中一喜,迅速接過靈犀手中的信紙,細細地看着。眸色由驚愕轉到憤怒還有一絲困惑:原來,父皇與母后的死竟真的有些蹊蹺,就連姐姐也未曾見到最後一面。雖然姐姐已在暗中調查,卻仍未查到些許蛛絲馬跡。
難道只要是皇宮,就免不了會有冤死的鬼魂麼?權勢,財富,竟真的這般重要麼?究竟該怪誰呢……怪你權高勢重?還是怪他貪念太深?那麼那些只求在深宮中好好活下去,卻無端受害之人,又該怪誰呢……
琢禾將書信小心地折起,放入衣袖之中,眼裡滿是蒼涼迷茫之色。
靈犀見琢禾久久不出聲,疑惑地擡眸喚道:“公主?”
琢禾面色疲憊,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靈犀起身恭敬地行了個禮,有些擔憂地看了琢禾一眼,便退了下去。
念畫手提竹籃,恰與靈犀擦身而過。見靈犀雙眼紅腫,眸中無神,本想叫住她好好勸一勸,但靈犀卻低了頭匆匆地走了過去,似是未曾瞧見她。不由嘆了口氣,若是公主知曉,怕是……罷了,過了這一劫,一切都會好轉。
如此想着,便拿着竹籃走了進去。
琢禾正趴在窗口,聽見聲響,不耐道:“不是說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麼,怎的又回來了!”
念畫忙道:“念畫不知公主在這裡,公主莫怪。”
琢禾轉頭見念畫一臉的驚慌,不由苦笑道:“不,是我心情不好纔會亂髮脾氣,我才應該說‘念畫莫怪’纔是。”
念畫柔柔一笑,“公主莫要開玩笑了,哪有主子道歉的道理?”
琢禾垂眸,悶聲道:“念畫,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對靈犀太過刻薄了,將她當成奴才辱罵,是不是我太過分了?”
“自然不是,公主莫要說是罵,即便是打,我們也不會覺得公主過分。”
琢禾自嘲,“念畫這是在諷刺我麼?”
念畫急急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念畫與靈犀是同公主一道長大,公主與其他主子的不同,我們自然看在眼裡,心中也十分感激公主能將我們當成姐妹。但,奴才畢竟是奴才,主子對奴才再好,奴才也不能順着杆子往上爬,那便是大大的不敬了,也枉費了主子對奴才的一番心意。”
琢禾疑惑地看着念畫,問道:“念畫究竟想說什麼?”
念畫一字一句道:“公主,念畫與靈犀不是以德報怨之人,公主對我們的好,我們都記在心裡。我們也希望公主能好好的,在這皇宮中,一切皆能平平安安地。”
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下去……
琢禾眼中頓時流轉出瀲灩的波光,蒼白了許久的臉在此時添了幾分生動。或許靈犀只是有苦衷而不能直言,自己不該僅憑几句話語便斷定她背叛了自己,她只是爲了保護自己,而不得不將委屈埋入心底。努力摒棄着背叛的念頭,琢禾的心也一寸一寸開朗起來,或許,她該給靈犀多一些信任。
念畫見琢禾眉間動容,不由又道:“公主,靈犀夜夜與念畫睡在一道,她對公主的擔心與憂慮念畫全都看在眼裡。這幾日公主對她的漠視,也讓這丫頭哭了好幾回,再這樣下去,念畫怕是夜夜都要睡不好了。”
琢禾略微有些赧然,看到念畫手中的竹籃,問道:“這籃子中的是何物?”
念畫這才如夢初醒,急忙回道:“啊,這是二皇子剛纔派福寶公公送來的香燭紙錢,念畫不知公主會不會收下,便囑咐福寶公公等在外邊,現在怕是還在呢!”
琢禾想了想,點頭道:“二皇子有心了,既然如此我們便收下吧。不能在父皇母后的牌位前上香,也只能在這兒表表心意了。你去拿幾塊碎銀子給那小太監,就說我十分感激二皇子能有這番心思。還有……那一晚的話,請二皇子莫要放在心上,是我有錯在先,權當是我喝醉說的胡話。”
“是。”念畫答應着放下籃子,領命而去。
窗外,天色黑如濃墨,翻騰了許久的烏雲,終於不堪重負,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而二皇子的流染殿中,聚集了多日的陰霾卻在漸漸散去,自那晚二皇子發下無名雷霆之火,將一個打掃內殿的太監杖斃,宮中的奴才們便提心吊膽多日,直至方纔福寶公公帶着笑意回來,才鬆了口氣。
“她真是這麼說的?”
紫夏璟池眯着眼,盯着手中的玉佩細細地摩挲着,指尖一次次地刮過玉佩中央略微有些詭異的圖案,溫潤的玉脂卻不及手指的細膩。
福寶跪在地上,雨水和汗水混合着從腦門上滾落,獻媚道:“奴才絕對沒有聽岔,公主的確是說十分感激殿下,那晚的話權當成醉酒胡話。公主自是萬分矜持,但這酒後之話卻是真言,奴才這邊恭喜殿下喜得佳人。”
那晚他偷偷跑到鳳鳶宮,卻恰好瞧見主子小心翼翼地替公主擦面,而公主亦是柔情脈脈,這不是郎情妾意,又會是甚?!
紫夏璟池眉間一挑,玩着手中的玉佩,似是不經意道:“你這奴才,可曾知曉那晚公主究竟說了什麼?便這般沒頭沒腦地恭喜你的主子!”
福寶眼珠一轉,機靈道:“奴才不知,但殿下這般丰神俊朗,公主怎會不屬意於殿下?”
紫夏璟池緊緊的捏着玉佩,忽然緊緊地閉上鳳眸,厲聲道:“滾!”
福寶一驚,深知二皇子喜怒不定,趕緊起身退下。屋內剛剛有些安靜,便又有一個黑衣人踏窗而至,站定後,跪於紫夏璟池面前,將一張短箋雙手呈上。
紫夏璟池看得十分細緻,眼中略帶疑惑,良久,嘴角才緩緩綻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事,倒有些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