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的琉璃金瓦間緩緩鋪開,溢出鎏金溢彩。宮中的殿宇星羅棋佈,高柱飛檐,華美風流。遠望梨花正盛,雪壓春庭,陽光下與硃紅色的宮牆遙相輝映,瑩瑩一片,暗香浮動。
紫夏女皇站在御書房內,凝視着面前面色沉靜的少女,三年的時間已讓當初略含青澀的孩子,長成了一個娉婷少女。彼時有些蒼白的臉色如落了一抹妖嬈的桃色,淡淡的幾許紅暈,格外動人。
“公主明日便要啓程回國,今日怎還有如此得閒?”紫夏女皇眉宇輕佻,帶着一絲戲謔。
琢禾輕垂長睫,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淺影遮擋,使得她的容顏少了一份俏皮,而多了一份柔和的寧靜,“琢禾此番前來,一是多謝陛下這三年的照拂,二來,是想請陛下高擡貴手,放過雲清言。”
紫夏女皇脣角輕勾着笑意,不緊不慢道:“哦?這其一,朕是不敢當……其二……朕不知公主爲何有此一說?朕並未軟禁雲清言,他是去是留,並不曾被朕掌控。想來,公主有此一問,必是他拒絕與你一道迴風兮……可惜,公主這原因,怕是找錯了……”
琢禾猛地擡眸,一記瀲灩從澄淨的眸中劃過,重得光明的眼眸似是比以往更加犀利,看得紫夏女皇心中一驚。
“陛下,雲清言在此並無牽掛,又爲何執意要留於此地?恕琢禾冒昧,除了陛下有這等權利,琢禾實在想不出還有何原因。”
紫夏女皇微翹的眼角,有些跋扈的意味,“公主這回當真是冤枉朕了,朕答應公主,若是雲清言想離開皇宮,朕絕不會阻攔!他本就是公主從風兮國帶來的樂師,朕又有何權利將他扣下?但若他執意要留在宮中,朕……也定會好生待他……”
琢禾疑惑地看了眼紫夏女皇,問道:“陛下此話可當真?”
紫夏女皇抿了口清茶,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朕金口玉言,自不會出爾反爾。”
琢禾眼中雖閃過一絲疑慮,卻隨即露出感激的笑容,“多謝陛下成全!適才琢禾言語多有冒犯,還望陛下莫要見怪。”
“公主不必道歉,畢竟當初的確是朕害得公主雙目失明,公主如今對朕多有防範,也是應當。不過,若是雲清言不願離去,還請公主莫要脅迫與他纔好……”
琢禾心中隱隱覺得紫夏女皇這番話聽起來有些不妥,怎奈何腦中一道白光閃過,卻是稍縱即逝,她輕蹙着眉,沉吟道:“陛下所說極是……若他不願意,琢禾……琢禾定不會強迫他……”
“好……”紫夏女皇爽快地應允。
琢禾優雅一笑,迎上紫夏女皇可稱逼視的目光,恭敬道:“既然如此,琢禾就不打擾陛下了,先行告退。”
說完斂身揖禮,便步履輕盈地離去。
紫夏女皇看着琢禾飄然行去的背影消失在房外,脣邊緩緩揚起,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卻未傳到那雙鳳目之中。
“公主,可是陛下不讓雲公子與我們一道離開?”
不日前從浣衣局回到琢禾身邊的念畫,久候在殿外,見琢禾走出來,趕忙迎了上去。
琢禾的思緒還有些恍惚,昨日雲清言一句不會離開,已然讓她心神俱亂。本以爲是紫夏女皇有心刁難,但如今見她卻是一副磊落的模樣,連毒瞎自己的事情也供認不諱……難道真是自己判斷失誤了?那麼究竟是爲何他不願和自己一道回去……
“公主?”念畫見琢禾神情恍惚,忍不住出聲喚道。
琢禾長睫下漆黑的眼眸輕輕掃向跟在身後的念畫,帶着一絲疑惑不解,“我……我也不知道……”
念畫急道:“那該如何是好?”
琢禾微微一笑,“無妨……陛下已經應允我,若是清言哥哥想要離開,便絕不會阻攔。一國之君,總不會言而無信吧……”
念畫這才鬆了口氣,“這樣纔好,念畫雖回到公主身邊不多久,卻也覺察到公主對雲公子的那一份心思,也已是放不下了的。若是此番雲公子被陛下留在紫夏,公主怕是也不願回去了。”
琢禾垂下眼眸,眼中有漣漪微漾,卻是看不清楚,“念畫,若是清言哥哥並無和我同樣的心思……我該如何呢?”
念畫笑着寬慰道:“公主多慮了,念畫是旁觀者清,怎會看不清楚雲公子對公主的心意呢?雲公子自然也是喜歡公主的。”
厚重的雲彩遮住了晴日,樹蔭下光線有些黯淡。琢禾微抿的櫻脣線條淡薄隱約,如同在夜色迷霧間深藏了一個秘密。念畫緊守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跟着琢禾緩慢地走在春日的青石路上,又似是聽見了一聲微微的嘆息,彷彿翩然飄落的梨雪滑過空中。
琢禾漫不經心地走過漢白玉的雕欄石橋,腳步卻越走越快。正值微風拂過,吹落一地的春花,卻被她的愈來愈是急促的步伐,踩在了腳下,瞬時便染上了幾點泥濘。
徑直地穿過迴廊,繞過幾座宮殿,便邁步走進了寶蟬閣。
當走出樹影婆娑,來到庭院中時,只見雲清言一襲白袍立於庭院最西北的角落,清風起,青絲舞,長袖飄搖。陽光碎金般點點落下,空氣中時濃時淡地流動着花香,那玉般的面容,更是皎皎出塵,卻是始終透着一股薄涼。
琢禾緩緩地朝他走去,生怕驚了他,只輕聲帶着笑意地問道:“清言哥哥,我們明日便要出發了,你不去理一理東西麼?”
雲清言轉身怔怔地看着琢禾,伸手撫上她的雙眸,“阿琢的眼睛……可有不適?”
琢禾笑了笑,“清言哥哥,這一月來你日日都要問阿琢這個問題,可是對自己的醫術不相信麼?”
雲清言也勾了勾嘴角,卻毫無笑意。
琢禾上前拉住他的胳膊,笑眯眯道:“清言哥哥,阿琢知你並不喜歡皇宮,待阿琢回去之後見了姐姐,便求姐姐讓我們離開,好不好?你喜歡去哪裡?江南是極美的……可是,阿琢也想去塞外騎馬……或許,我們尋一處世外桃源,就你我二人在那裡生活,想來也是不錯……該選哪樣好呢?”
雲清言擡起眼眸,一片幽暗,他的手指輕顫着,卻始終無法回握住琢禾的手掌,滿眼的悲絕,“阿琢……你要我怎樣說……你纔會懂得?我不會跟着你走……我不會離開這裡……我不會走的……”
琢禾眼中的喜悅緩緩褪去,漾起一層又一層的絕望,她失聲喊道:“爲何?爲何你要留在這裡?!你究竟用何物向陛下換取治好我雙眼的解藥?”
雲清言的身子陡然一震,眼神複雜錯亂,“阿琢……你……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怎樣,陛下已經答應我不會阻攔你跟我回去,你爲何執意要留在這裡?!若是你不喜歡我,我並不會逼你與我在一起……可是,這裡如同龍潭虎穴,怕是到了最後,你會屍骨無存!我怎忍心見你如此……”琢禾聲聲淒厲,眼底猩紅,如凝固多時的傷口,被人生生撕裂,鮮血淋漓。
雲清言眸中閃過一絲不忍,雙手僵硬地垂在兩旁,生生地抑制着強烈想要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原來,經過這許多時日,她仍是不信自己也是喜歡她的……罷了,事到如今……不信,也好……也好……
“陛下,並未逼我……是我,自願……”雲清言狠狠咬緊嘴脣,萬分艱難地吐出這幾字。
琢禾後退了兩步看着雲清言,臉上泛着慍怒的潮紅,澄靜的眸色已然波濤洶涌,“你自願?呵……好一個自願!原來從頭到尾便是我自作多情了?是不是?倒是我白白替你擔心了……陛下喜歡你,自然會護着你……是我多事了……是我多事了!”
雲清言覺得呼吸一窒,四周仿若凝固成冰,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裡,刺骨鑽心的疼痛。低下頭,呢喃了一句:“對不起……”
琢禾霎間覺得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努力地穩住了身子,擡眼望去,隱約瞧見他的長睫顫了顫,眼下有着疲憊的青色陰影,透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荒涼與惆悵。
“對不起……”雲清言低聲重複着,忽然感覺有些不知所措。
琢禾彎彎的嘴角沁出一抹笑意,無聲無息卻讓人心驚不已,“無妨……清言哥哥並未對阿琢有何承諾……阿琢……怎能強求?……所以……清言哥哥想留在陛下身邊……便留下吧……”
便留下吧……雲清言心口一縮,各種各樣的不明的情緒在胸中亂竄,又彷彿是尖刃劃破一層層肌膚,深入了骨髓,似乎還能感受到利器穿透心臟冰冷的觸覺,想要深吸一口氣,卻發覺連呼吸都是無力的。
“我並不是喜歡陛下……只是,她能給我想要的……”
雲清言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急急地要加上一句,想要告訴她,他的心並未曾屬於陛下……可難道,他忘了嗎?他想要的……卻是對於她最殘忍的……
琢禾恍惚間並未聽進去,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應了,接着便轉過身倉皇地離開。心中空空的,似有什麼……沒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一般……
雲清言目送着琢禾離去的背影,忽然用力地捂住嘴,想吞下涌上喉間的那味腥甜,卻終是沒有忍住,一滴滴滾燙得可以灼傷一切的血,透過指縫,沿着白皙的手臂,緩緩而下……
窗外,月色大好一片,琢禾倚在窗旁,望着漫天星子,嘴角緩緩露出一絲苦笑。突然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衣袂翩然,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下如同染了一絲流光,帶着灼灼其華的炙熱。
琢禾不禁瞪大眼眸,待來人走近,纔看清那原是一襲深紫色的長袍,“暄溪,你……”
話未完,只見紫夏暄溪食指在她身上一拂,張着嘴卻已說不出話來。
紫夏暄溪笑眯眯道:“暄溪知曉阿琢姐姐明日一早便會離開,所以趁夜來送一樣禮物給阿琢姐姐……阿琢姐姐可願於暄溪一道去看一看?”
琢禾眨了眨眼,心中鬱悶,去就去吧,先解開我的穴道。
紫夏暄溪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狡黠:“不行哦……暄溪怕阿琢姐姐會驚訝地叫出來,到時候驚動了侍衛便不好了。”
未等琢禾反應過來,紫夏暄溪便挾着琢禾飛窗而出,一路飛至鳳鳶宮的內殿中的一間房外,才停了下來。
(此處和諧)
清言……雲清言?!
琢禾只覺腦中轟然一聲巨響,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雙耳。她怎會認不出來呢……三年來陪伴在她身邊的聲音……她怎會認不出來??
她早該料到的,不是嗎?不是嗎?若不是雲清言也有意於陛下,以他的性情,又怎願留在這宮中……可是,她的心爲什麼還是這麼痛?爲何如此地傷心?爲何如此地難過?爲何……連呼吸也是這般地困難?
琢禾的腦中混亂萬分,她多次央求着他不要離開自己,他並未答應,不是嗎?可是爲何……爲何自己還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紫夏暄溪側目看去,只見琢禾眸色已亂,滿臉決絕,眼中不禁閃過一絲喜色。
琢禾此時已是心緒大亂,她轉過臉哀求地看着紫夏暄溪:夠了……帶我走……帶我走……我不要再待在這裡……
紫夏暄溪脣邊泛過一絲譏笑,毫不留戀地抱起琢禾再次躍入了夜色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待琢禾再次醒來之時,已躺在牀榻上,紫夏暄溪並不在房中。
琢禾緊盯着上方的帳幔,心底閃過莫名的失落與痛楚。三年的陪伴,終於在今晚化爲雲煙。總是再不捨,她又怎能強迫與他?只是她不懂,他……難道真是對紫夏女皇有意麼?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腦中滿滿的是適才充滿□□的聲響,以至於琢禾忽略了他最後如同衝破雲霄的那一句話——要讓她……讓她看着自己的一切……消失……消失在自己……眼前……
去也罷,留也罷……總是離人心……
紅燭淚燃盡,琢禾卻始終無法入睡,隱隱的似有嗚咽聲傳來……那是一種將悲愴壓抑至靈魂深處的哭泣,輾轉悽泣,哀傷得滲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