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第一城中最大的客棧,紅色的燈籠高掛在兩側,燭火隨着春夜的輕風突突地搖曳。穿着淡青色衣襟的小二立在客棧門外, 在燭火映照下面的龐愈發地清秀, 脣邊漾着笑意小心翼翼地將幾位貴客迎進了門。
紫夏璟池面色陰沉, 邁着大步上了樓又砰地一腳踹開了自己房間的大門。
“阿琢她竟敢自稱容止氏?!她怎麼敢!”
雲清言一身白衣, 面色沉寂, 隨着紫夏璟池進了房門,卻是不言不語,不知神思何處。
紫夏璟池怒火攻心, 失了理智般在房中反覆踱着大步良久,才沉着臉在桌旁坐下。伸手倒了杯茶水, 卻連握着茶盞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黑亮的雙眸被怒氣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此刻透亮地彷彿能瞧見有兩簇火苗在裡面竄動。
“你不生氣麼?”紫夏璟池似是這會才意識到雲清言也在屋內, 眸光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呷了口清茶緩緩問道。
雲清言面容一僵, 低下頭去緊盯着自己放於膝上的雙手,怔怔地不能言語。
紫夏璟池脣角忽然染了笑意,心情頗好地說道:“罷了,我看今日阿琢瞧也未曾瞧你一眼,怕是早忘了你了。枉費你爲了她寢食難安, 一聽聞有她的消息便巴巴地跑了來, 可惜她早已記不得你了!”
雲清言瞳孔驟然緊縮, 紫夏璟池輕浮的語調拂在他心中, 似有萬隻螞蟻在啃噬吞咬, 疼痛難忍得恨不得自己當下便死去纔好。深吸了口氣,斂去眸中異樣的情緒, 擡起頭淡淡道:“本就是我欠了她的……若真是忘了,倒也不是壞事。最起碼,她不會再記恨我,也不會再因我而傷心。”
紫夏璟池眸中頓時迸出一道冷光,口吻淡淡道:“她恨我又如何?我便是要她記着我一輩子!即便是恨我,我亦要將她留在我的身邊一輩子!日後我自會好好待她,好好地……補償她……”
“你以爲這樣做,便能抹煞過往的一切了麼?”清清冷冷的聲音,帶着幾縷譏嘲。
“你!”紫夏璟池猛然起身怒喝,“休要胡說!阿琢既肯出現,自是對我還有幾分情意!我若加倍對她好,她自會心軟,自會像以前那樣……”回到我的身邊……
雲清言冷笑一聲,道:“你莫要再癡心妄想,阿琢既然出現,自然是心中有了計量,怕是真要下狠心與你……我做個了結。”
紫夏璟池上前數步狠狠攥住雲清言的衣領,眥目欲裂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雲清言,你當真以爲你手中有了半塊虎符,朕便不敢動你了麼?!你若再敢胡說,朕便當即讓你人頭落地!”
雲清言的手死死捏着桌角,垂下的長睫脆弱地微微抖動,面色已然白如宣紙,脣畔漸漸溢出一個極美的笑容,卻如曇花一現哀傷到了極致。
紫夏璟池忽然退了怒意,嗤然輕笑一聲鬆開了手,“我還以爲你當真是心如止水……呵呵,按理來說我還應當稱你一聲爹……唔,讓我想想……若是日後阿琢嫁與我爲妻,應當是叫你爹呢,還是再叫你一聲‘清言哥哥’呢……嗯?”
鼻音微揚,百轉千回間將雲清言的心刺地千瘡百孔,鮮血淋漓。他的身子微微顫抖着,幾乎搖搖欲墜。
紫夏璟池見了卻是心情大好,薄脣向上勾起,姿勢慵懶地坐下,上下打量着雲清言道:“真是看不出來,你竟還在奢望着阿琢會原諒你麼?當初是誰爲了家仇欲加害阿琢,又是誰爲家仇甘願爲我母后的男寵,又是誰將風兮國密道盡數告知,害得風兮女帝在密道中窒息而死?你……”
“夠了!”雲清言猛然出聲打斷紫夏璟池的話語,擡起蒼白的面孔,一雙眼睛卻是分外澈亮,“我確實是在奢望,可你於我,又有何不同?你以爲,她不會原諒我,便會原諒你麼?我知道我已是沒有資格……但,你也同樣沒有!”
紫夏璟池怒聲道:“胡說!我與你在她心中自然是不一樣的!”
雲清言慘白着臉,彎了彎嘴角,似是憐憫又似是嘲諷,聲音低低道:“不過是你自己不敢承認罷了……如今我能做的,便是護她……們周全。你要看緊了紫夏暄溪,也管好你自己,莫要去打擾他們!”
說罷便拂袖走了出去。
紫夏璟池仍坐在椅上,從容的面色緩緩退去,眸底一片狂亂。十指緊握成拳,指尖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漸漸地,眸色變得愈發地猩紅,竟是隱隱有了癲狂之兆。
第一樓中,琢禾也是一夜無眠到了天亮。她想過萬種與紫夏璟池再次相見的場景,卻唯獨沒有料到紫夏璟池竟會裝成小廝混了進來。堂堂一國之主,卻退了龍袍着奴裝,他何必呢……何必呢……
忽又想到對雲清言的驚鴻一瞥,幾年未見,他似是越發地消瘦了。可是在以爲她死去而內疚難安?又或許是爲了紫夏女皇的離世而悲痛欲絕?
罷了!罷了!如今多想亦是無用,他們的事與她有何干?若他們能放下過往,她也不會執着於仇恨。若他們再敢傷了小墨,她定會新仇舊賬一齊算,大不了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讓他們動小墨一根汗毛。
如此想着,天色也慢慢地亮了起來。亮光自窗格間透進了屋內,琢禾卻是懶得起身,賴在被窩裡不肯起來。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談話聲,是碧沉與容止墨。
“娘子,可起了?”容止墨壓低了聲音問道。
碧沉清脆的嗓音間帶了點笑意,小聲道:“夫人還未起身,樓主這麼早便來了?”
雖然容止墨與琢禾以夫妻相稱,卻從未同房。衆人一開始也覺得奇怪,卻又不見二人感情不和,只當是琢禾身子柔弱,容止墨不捨她勞累,二人便分房而處。見得久了,便也不覺得奇怪了。
容止墨擔憂道:“嗯,昨日,娘子心情不好。”
琢禾在屋內聽了,直將臉悶在被子裡偷笑。這呆子倒是越來越聰明瞭,竟還能看出自己心情不好來。
碧沉裝模作樣地應了一聲,又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樓主,你可知夫人爲何心情不好?”
容止墨忙豎起耳朵,問道:“爲何?”
碧沉偷笑了幾聲道:“依奴婢之間,昨日那位穿着小廝衣裳的皇上,還有那位穿着白衫的公子,相貌皆是一等一的,而夫人不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奴婢猜想,這二位,怕是從前與夫人有一段淵源。”
容止墨雖不聰明,卻也聽出了其中的端倪,當即又慌又亂,“怎麼辦?怎麼辦?娘子她……怎麼辦?”
琢禾一聽這傻子的聲音裡竟混合了幾聲哽咽,顧不得還未梳洗,便出聲呵斥道:“碧沉,莫要在樓主面前亂嚼舌根子!仔細我回頭掌你的嘴!”又起了身半靠在牀頭,攏了攏衣襟,這才喚道:“小墨,進來吧。”
話音才落,容止墨便如旋風般颳了進來,一瞬間便奔至了牀頭,緊緊地摟住了琢禾不肯撒手。
“娘子,不要丟下小墨,娘子。”細碎的哽咽聲之間,夾雜着一絲絲的委屈。
琢禾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輕撫着容止墨如綢緞般的烏髮,安撫道:“胡說什麼呢!我既是你娘子,又怎會離開你?”
容止墨擡起淚眼,怯怯地瞅了琢禾半晌,伸手勾了琢禾的小指,悶聲道:“皇上和那公子,長得好看。他們都喜歡娘子,小墨知道。”
琢禾嘴角扯起了一抹苦笑,心中暗道:喜歡?他們若真的喜歡我,又怎會這般對待我?這喜歡,不過是拿來接近我的藉口罷了。
“他們喜歡我又如何?我只喜歡小墨,他們也無法。”琢禾一下下地撫着容止墨的長髮,心中一片淡然。
容止墨聞言驚喜地擡頭,“娘子說得可是真的?”
琢禾笑着點頭。
容止墨想了想,又問道:“小墨不要姐弟之情,可好?”
琢禾微微有些羞澀地紅了臉,看着容止墨一臉期盼的目光,咬了咬牙便將自己的紅脣湊了過去。四瓣柔軟的脣緊貼在一起,說不出誰的脣更細膩一些,二人只覺心中仿然漾起了一池春水,盪漾着瀲起深處的愛意。
容止墨的吻如料想般的青澀,像是樹上還未成熟的果實,雖有酸味,卻因着這一份未被旁人採擷的美好而心動。琢禾吻得異常地輕柔,卻仍從容止墨微顫的雙脣間,察覺到了他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讓她心碎地發疼。
良久,二人才不捨地分開。
容止墨清澈如溪的眸中迷濛上了一層霧氣,他靠在琢禾的肩頭,整個人似是癱軟了下來,嘴中卻還喃喃道:“娘子,真好……真好……”
琢禾彎着嘴角,拍了拍他的面頰,問道:“今日可是要出去?”
容止墨面色飛紅,思緒還不知在哪晃盪,口中反射性般老實答道:“皇上他們今日便要離開,約我去客棧,將生意談妥。”
琢禾沉吟道:“他要與你做什麼生意?”
容止墨答道:“買糧。”
琢禾不疑有他,聽聞他們即將離去,也隱隱放下了心。當下囑咐了容止墨幾句,便讓他與向寒一同去了客棧。
又賴了會牀,這才起身梳洗。就在梳洗之時,腰間忽然一麻,琢禾剛想開口,卻發現已喚不出聲音,身子亦無法動彈。心中一片悚然,立刻便知曉定是紫夏璟池用計將容止墨支使開去,如今不知又要做什麼。
果不其然,窗際悠悠然響起一個男聲,字句皆如巨石擲入琢禾的心中,“皇后,朕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