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任背立在她的門檻上,紋絲不動。夕陽映着他精緻光潔的白袍,如血染般刺眼。他聽見瑤瑤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像是哭得凝噎,又像是笑得喘不過氣。
時間彷彿停滯了很久。
“我知道啊。”清任輕描淡寫地說,語聲聽起來虛無縹緲,“我父親好色。我早就想到,你恐怕也曾經是他的女人之一。不過這有什麼關係。”
他慢慢地向她走過來,一步一句,逼到她眼前。他的臉因爲痛楚而變形,眼角眉梢的纏綿悱惻,都散發着生鐵的腥氣。
“父親他,死都死了。現在你只屬於我……”他輕輕托起她尖尖的下巴頦兒,手指尖滾燙而戰慄,“要說亂倫,不是都已經亂過了嗎?”
瑤瑤心想,他真的瘋了嗎?
“反正,我只喜歡你,我可以不在乎那些事情。”他竭力溫存的笑容下面,一股激流在狼奔豸突,異常猙獰,“真的,我纔不在乎呢!”
瑤瑤嘆了一聲,閉上了眼:“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他頹然放下手,轉身衝出了蒼梧苑。並沒有人看見,年輕的青王臉上,難以抑制的淚水奪眶而出,泄露了他幾近崩潰的情緒。
夔歷三百九十四年秋,青王清任下旨,冊封宰甫慶延年之女慶拂蘭爲夔後,白定侯之女白雍容爲春妃,蘭臺校書郎官採夢溪之女採藍爲夏妃,龍淵閣大學士時晦明之女時香蘿爲秋妃,帝都富商漣源之女漣貝葉爲冬妃,各授聘禮,賜文書印璽。大巫親自觀星卜卦,擇選吉日,定於年底大婚。
另外有一樁事情,就是冊封前冰什彌亞公主瑤姬爲祝南公主,府邸俸祿同長公主,另賜高唐廟爲公主靜養清修之所。
她伏地跪拜,感謝青王隆恩,並恭恭敬敬地領取了公主的書冊,臉上掛着一縷慘淡的微笑。
清任的決定,使得人們議論紛紛。
之前口碑甚好的白侯小姐白雍容,只封春妃,爲四妃之長。而受封夔後的慶氏女子慶拂蘭,論容貌,論才能,論人品,都不能與白雍容相比。但是,知情的人卻說,青王這個決定在情在理。
清任得以誅殺湘夫人一黨,承襲王位,靠的是大巫的支持。然而公子清任的母親息夫人本來是異族王后,雖然受青王武襄寵愛,但實際身份卻只是俘虜女奴,非常低微。這樣
出身的公子,大巫從來是看不上眼的。爲什麼獨獨肯幫公子清任的忙呢?只因爲大巫和綿州巨族慶氏有着密切的關係。而綿州慶氏雖不白定侯一家顯赫,卻是最早把寶押在公子清任身上的那一批門閥貴族的首領。是以如今清任初登玉座,形勢撲朔迷離。要擺平政局,依然離不了大巫的支持,也就依然不能得罪綿州慶氏。所以立慶拂蘭爲後也就是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白雍容的家族雖然遠在海疆,卻聲威遠揚,掌握着青夔最強大的一支軍隊。雖然他們是青王清任多年的心腹知交,彼此禍福相倚,但眼下青王卻不能任由他們的勢力獨大。何況即位之初便過於扶持武將,將招致朝中貴族不滿。清任估摸過分寸。白定侯畢竟是他自己人,他或許對這個結果有所不滿,但也絕對不至於翻臉。另外還有一說,白雍容在海疆,多年隨軍征戰,留下一身傷病,如今終年蔫在家裡養病,病都養家了。要她母儀天下,恐怕也是力不從心。白家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對於這個後位,亦不如慶家那麼期待。
另外三個妃子雖不足道,卻也是精心安排的。納大學士千金,安撫了文官和學者們,納富商家的碧玉,垂顧了勢力日趨強大的商旅。也不能個個都那麼有來頭,個個都勢均力敵,於是納了夏妃。據說這個下級官員的女兒能得主上垂青,全因其脾氣溫和隱忍,態度賢惠樸拙,在帝都的閨門中都是大大出名的。
所以,后妃的選擇雖然微妙,卻是青王清任仔細剖析利弊之後,得出的最妥當的決定。所以朝野上下各派勢力權衡之後,總算皆大歡喜,並無異議。
然而,另一樁事情,公然冊封異族女子,卻令人覺得過分。雖然看起來,只是個收買冰族遺民的懷柔手段,也足以使得大巫那一派的人生氣了。大巫不可能忘記在天街上,那個女子公然的睥睨和挑釁。
何況早有傳言,這個亡國公主,清任本來是想納爲后妃的。如果真的收入後宮,也算說得過去,畢竟清任的父親武襄,就在四妃之外納過無數被征服異族女子。
可是清任又不曾那麼做。
外頭議論紛紛。只有瑤瑤自己知道這是爲什麼。清任得不到她,也不放她自由。而她自己,只能選擇沉默。
高唐廟的修繕工程已經修繕完畢。領旨的那一日,天黑後,她趁夜啓程。依舊
坐了青布小車,離開短暫留居的蒼梧苑,離開宮廷,順着長長的天街,回到城北那個偏僻的角落裡。
廟宇重修之後,顯得氣宇軒昂。院中樹影婆娑,藤蘿嫋嫋,奇花異草,香氣撲鼻。唯一不曾改變的是那座黑塔,黑黢黢地站開一步之遙,獨自兀立在鉛沉的天空下,猶如一個經年喑啞的囚徒。她走回塔中,擡頭仰望,塔頂窄小的那一方窗上,依舊有冷白的月,零落的星,還有遼遠的風在緩緩瀉下。
“公主,我們回來了。”青裙的傀儡從黑塔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坐在她身邊,握着她冰涼的手,低聲訴說。
“是的,又只有我們兩個了,薜荔。”瑤瑤喃喃道。
“公主,”傀儡的聲音柔如流雲,“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待你,陪伴着你的等待。”
瑤瑤茫然的回頭,看見了塔底通向地下室的那扇暗門,上面打着陳年的封印。她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擊中了,猛地抽了一下。然而另一個蒼白的微笑卻緩緩爬上她乾涸的嘴角,勾出一個奇異的弧線。
而與此同時,夔宮中明燭高燒,人聲鼎沸。青王的大婚典禮正在明霞殿中舉行。
新後慶氏拂蘭小姐,是個十八歲的少女。重重織錦的華服壓着她瘦弱的肩膀,因爲激動而蒼白的臉上,浮着嬌怯的陶醉的微笑。
清任撥開新娘的額發,細細打量她的容貌和神情,看過之後,又把她的頭髮原樣放下,吩咐宮人扶了王后回宮去。
王后身後,跟隨了四位花團錦簇的美人兒。她們一字兒排開,用少女輕盈的腳步,婷婷嫋嫋,一步步走入佇立在她們面前的那座宏大如海的宮廷中去。
恭賀的雲鍾一直飄蕩在郢都的上方。清任坐在王座上,一動未動,一言不發。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甚至沒有人看得出他思緒的點點端倪。他在掩藏自己的什麼。新王后的父親,首輔慶延年,把這一切看到了眼裡,志得意滿的心中,升起了一縷不安的煙霧。
後來的幾十年中,有人會漸漸回憶起來——正是從大婚的那一日起,昔日光明磊落意氣勃發的公子清任,變成了一個神秘莫測的陰鬱男人,再無人能領會他的心意。
那時他眼裡只有一片空虛,對着郢都上空的一如既往的冷月,發出悠長的嘆息:“終於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