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海藥是青夔國醫藥典籍《龍樹譜》上的最後一味靈藥,號稱起死回生。但凡青王青夔後病重,總要命令太醫院收集百零八味稀罕的名貴藥材配藥求生。其中最最難得的,就是碧落海的生鱟。
清任頓了頓,又說:“神殿祭司巫姑,明日也會爲你祝禱消災。”
“巫姑?”聽到這個詞語,慶夫人臉上忽然浮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使得她本已浮腫焦黃的臉,變得更加詭異。
“巫姑法力無邊,當能救你於危厄。”清任淡淡道。
“不用了。蒙主上恩賜,我已經多活了二十年,夠了。”慶夫人咬牙道,“二十年間,那些悲欣宛轉,只要想着王——想着王跟我,其實是一樣境地,我就什麼也不怨了——什麼也不怨了。”
她其實都快喘不過氣,還在刻意加重言語裡的惡毒意味,清任默默聽完,淡淡道:“都是自作孽,有甚可怨?”
慶夫人盯着青王,饒有興致的看啊看啊,最後像是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這一笑不打緊,慶夫人像是失了神,只顧着咧着嘴“咯咯嘎嘎”的笑,竟是停不下來了,彷彿看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青王清任只是冷冷的瞧着,看她放肆的笑,直笑到遊絲一樣的呼吸再也接連不上,才終於偃旗息鼓。
斷氣了吧?青王心想。他伸出兩根手指頭,翻開她的眼皮。那瞳孔分明是散大了。
忽然,她的喉嚨裡滾了一下,咕嚕。青王吃了一驚。
驚魂未定間,彷彿聽見嘶啞的一聲:“我死之後……”
我死之後什麼?她第二次說這個話。
清任定下心來,把耳朵湊過去想聽她說完。這是慶夫人的最後一句話了吧?
然而過了很久,死去的女人再也沒有說什麼。她終於是沒有說出來。
青王清任抖了抖袖子,推開寢宮的門。
宮女們眼中,那時的青王一身素服,面色蒼白,身後是慶夫人幽深黑暗的寢宮。青王什麼也沒有說,但那
種靜如止水的眼神,卻把深切的悲憫推向整個楓華苑。
於是有如石子在水中激起波瀾,宮女們的抽噎聲一波一波的傳開,越來越響亮,越來越理直氣壯。一個時辰之後,郢都的人們都知道了青夔後慶夫人駕崩的消息。
那時青王清任在想什麼呢?他看見夏妃噙着淚水過來,爲他披上披風,並懇請青王回寢宮休息,節哀順變。青王拒絕之後,迅速找來有司,安排慶夫人的喪事,務要隆重合禮。然後他緩步走出楓華苑。這時郢都的上空烏雲密佈,像是要下雨了。青王清任停住了腳步,深吸一口溼漉漉的空氣,覺得神清氣爽。
然而瑞瓊堂的幽香,在冰冷的襟袖間繚繞不去。
歷時一個月,青夔後拂蘭夫人的喪事終於結束了。彼時已是初夏,宮中桐蔭涼綠,嬌鶯婉轉。青王清任吩咐宮中主管,繼續守喪至仲夏,看起來是追思有加了。但稍留意者就知道,雖然禮制上宮中爲王后守喪時間是百零八天,但實際上代以來,諸後薨斃,都會延長守喪時間,以示優寵。延長的時間視情形而定,但總體來說是越來越長。這個於故後的母家,也是衡量聖眷澤被的一個尺度。但是慶夫人駕崩,卻只有不到四個月的喪期,未免太短。
宮禁森嚴,青王行事可謂嚴絲合扣絕不容一句閒言的。但是後宮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洶涌。二十年前的赤樂太子命案被生生壓下,當事人自然是不會再提起,略微知情的宮女內監,也都已經陸續處死。然而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的真相總會漸漸被人猜到。
那件事情以後,慶夫人被逼請罪,自承“管轄不力”,將後宮的大小事務都交予春妃白夫人。而白夫人自度孃家位高權重,擁兵一方,不願因此沾染非議,被人說是外戚奪權,所以又以體弱多病相辭。等而次之,就是夏妃採氏主持大局。遂一直以來,王后等於是被架空了。表面上,青王對慶夫人的恩愛禮敬,不曾減少半分。但是任誰也看得出,青王真正態度是怎樣的。
如今慶夫人終於在寂寞寥落
中亡故,也不會有人覺得青王會真的懷念她。而誰會替代慶夫人坐上這個王后的寶座,自然成了議論的焦點。
於是早朝便有人進言,後宮不可一日無主母,請青王早日立後。
清任道:“後當然是要立的。”
卻沒有什麼說什麼時候立。眼下春夏秋冬四妃,屬夏妃最有人望。夏妃端莊賢淑,知書達理,閨閣之中便頗有賢名。二十年來代替王后統領後宮,守禮克己,從不僭越,一向是青王的得力助手。只是夏妃出身低微了些,她的父親採夢溪原先只是個小小的蘭臺省校書郎,女兒封妃之後,纔在首輔慶延年的關照下提拔到天官府,以後一直做到司禮監御史,算得朝中一名權臣。然而也有人說,採夢溪本來毫無才幹,皆因慶後失德,夏妃掌權後宮,慶延年爲了拉攏夏妃保護慶夫人,才把本來碌碌無爲的一介校書郎收爲己黨,大加重用。
論起出身,是春妃最爲顯赫。其父白定侯是國中第一諸侯,一門四兄長,常年駐守南方海疆,一家子都是青王清任的得力臂膀和知交好友。不過人人都說,春妃生性恬淡,總是不愛活動,一直隱居在她的長閒宮裡,對外界毫不關心。並不是王后的佳選。而且青王和春妃的關係也是撲朔迷離。有人說青王最關心的妃子,只有春妃一個。但也有另一種說法,道是青王與春妃也有芥蒂,幾乎沒有宮人記得青王幾時在長閒宮中過夜。
沒有人還會提起禁閉在芝蘭苑的瘋女人秋妃;而冬妃從各方面看,都是極其平庸的女子,嫁入宮庭三十年間,除了年終祭祀大典,從來沒有人見她出來活動。
一般情況自然是母以子貴。只要將誕出太子的夫人立爲王后,便無人會說什麼。可惜的是,青王清任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二十年前秋妃生下的赤樂小公子患病身亡,揭露出慶後謀害懷孕妃嬪的可怖內幕,從而引發種種變故。照理說,其後的王子王女,可以安然誕生。但是依然沒有妃嬪生養,以至於王儲空虛至今。這成了大臣們敦促青王早日立後的最重要的理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