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和湘夫人都沒有覺察到,他們在丹楓殿裡的會面和爭執,被一個人完完全全的看在了眼裡。
那個人就是躲在晴嵐閣的竹簾後面的公子清任。
公子清任始終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關係。
其實,自從他長大成人搬出蒼梧苑以來,就漸漸的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閒來無事,就獨自躲入晴嵐閣的竹簾後面,窺視丹楓殿下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發現,大祭司扶蘇對於湘夫人來說,有着不同尋常的重要意義,但兩人又不是曖昧的關係。其實不管是不是曖昧的,只要他向朝中衆人暗示兩人有所勾結,就足以令他的死敵湘夫人焦頭爛額。但是清任畢竟不肯這樣做,他甚至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他的發現。
清任默默地凝望着,丹楓殿下,縞衣翩翩,那熟悉卻遙遠的容顏。於是他就想起一個夢,自幼年時代便時時的做起,卻是不肯向任何人說——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武士摩羅。白天,他是陽光一樣的矯健少年,彎弓射雁,風流倜儻。一到夜裡,他卻開始坐起夢來,夢見一個美麗的荷衣蕙帶的女子,在遙遠的九嶷山林綠野間遊蕩,輕柔飄灑得像自由的靈魂一樣。他正在心馳神蕩之間,那女子卻驀然回過頭來。於是他從夢中一驚而醒,女子的那張臉,竟和王后湘夫人完全相同!
不知爲何,白天在街市上看見那個死去的幽族人,在他心目中投下了深重的陰影。很多年來,在不爲人知的時刻裡,他默默的關注着那片遙遠的綠野,幾至夢縈魂牽——只怕也是爲了那些不能對人傾訴的夢吧?
“公子,”旁邊有人悄悄過來,“我們的人馬已經……”
公子清任作了一個堅決的手勢,示意他已明瞭。來人卻不退下,是在等着他說什麼。公子清任面無表情。他放下了竹簾子,一言不發的走出了晴嵐閣,未朝他的生母息夫人看一眼。
“今天傍晚……”儘管此時,晴嵐閣的周圍,全都是公子清任和息夫人的人,但他還是用低微得幾不可聞的聲音悄悄地交代着。
只是他面容沉着鎮定,心神卻還飄搖着。雲夢,九嶷,江離山,遙遠而又溫暖的名字……隱隱的聽人說起,湘夫人的童年時代,是在那裡度過的……
扶蘇終於回到了神殿後面的小屋裡,默默的除下了自己的面具,禁不住又向鏡中瞥了一眼。晦黯無光的藍色月亮,這——就是他的一生了?
“姍,今天晚上,你就離開這裡。”
“幹什麼這麼急啊?”小女孩擡起頭來,“我是坐我的花豹子來的,季蓀姐姐叫我多陪你幾天,我就讓花豹子先回去了。我又沒長翅膀,難道飛回去?”
扶蘇皺了皺眉:“辦法總是有的。你要儘快走,這裡呆不得了。”
“有這麼嚴重?”
扶蘇淡然道:“湘夫人和我談過了,她……她不會罷手的。還是趕快回到九嶷去,告訴季蓀。你們也好有個準備。”
“大司命你呢?”姍問。
扶蘇微笑。姍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卻又無從勸起。
神殿後院,舊馬棚裡最深處,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靠在柱子上,遲緩的添着馬槽裡的露水。扶蘇撫了撫老馬黯淡無光的毛皮,輕聲道:“迴風,迴風,要回家了。”
“就是它啊?”姍看着老馬,忍不住苦笑。
扶蘇把迴風牽了出來。今晚的月色很好,迴風仰起頭來看看月亮,鼻子裡噴着一股股白氣。
“和我一樣,它也老了啊!”扶蘇嘆道,“蟄居二十年,誰知道還有沒有最後一口氣,可以飛回家鄉呢!照理說,九嶷山的神駒,每逢子夜時分,月光之下可以生出雙翼來在空中飛翔。天亮之前,你就回到雲夢去了。”
迴風注視着年老的主人,似乎聽懂了他
們的談話,眼光溶溶。扶蘇拍着它的背脊笑道:“迴風,你就要見到季蓀了。她已經長大成人了啊!”
姍沉思着,終於道:“大司命呀——有一些事情,你還沒有告訴過季蓀姐姐呢。”
扶蘇擡頭看了看月亮,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涼風吹拂着院中的楊柳,木葉蕭蕭,已是秋天了。
“我也許再不能回去了……答應過季蓀,卻沒有了機會,只能請你轉告了。其實季蓀的父親,就是九嶷的最後一個族長重華。”
“就是重華,那個赫赫有名的九嶷族首領?”姍瞪大了眼睛。
“是九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我和重華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像親兄弟一樣,我們一起拜九嶷的老司命爲師。不過,我只會念唸經文算算卦,做神明的僕人,所以老司命臨終時就把位子傳給了我,讓我永遠守護九嶷的祭壇。重華不一樣,他神勇英武,又仁慈慷慨,根本非同常人。十八歲的時候,他就帶領着族人治理雲夢的洪水,盡心竭力,三過家門而不入。洪水退後,他贏得了族人一致的尊敬,成爲九嶷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族長。那時候武襄作爲青夔的大將軍,已經滅亡了息國、權國和品國,大軍壓境,重華帶領族人浴血抵抗。你知道武襄有戰神之稱,當時他手下的軍隊攻城掠地,如風捲殘雲,勢不可擋。但是我們幽族人,卻跟他足足僵持了一年之久……”
但那是多麼悲慘而壯烈的一年啊!一批又一批的年輕驍勇幽族戰士,變成了雲夢湖底沉睡的無名屍體。敵人的軍隊卻是源源不斷的增加過來。老人孩子們哭喊着親人的名字,向深山老林裡逃往,躲避入侵者的血腥屠戮。美麗而寧靜的雲夢,變成了白骨遍野,千里荒煙。九嶷山的九部十三寨,打到最後只剩下了葛天、無憂兩部,退守江離山一個山頭。江離山是幽族人命脈的所在,如果再次失敗,就一切都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