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西爲輕輕抓住她的手貼在臉上,眼淚又制不住地落,嘴裡喃喃地念叨,“樸兒,樸兒,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
這麼個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閻王,此時無助得像個被人拋棄的小狗。
世間的報應還真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陸閻王的報應日子還有得磨咧。
陸東來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最後默默轉身離去。
這邊,吳麗人醫生拿着毛小樸的病歷正準備回自己辦公室,宋家顏穿着一身淺綠色的長袍子從手術室出來,拿下臉上的口罩,看見吳麗人,一笑,“喲,什麼人勞駕咱吳大主任親自上陣?”
吳麗人嘆口氣,“真不是什麼大事,孕婦見紅。”
孕婦見紅對孕婦本人和家人來說是天大的事,可是對於婦產科醫生來說,真不值得大驚小怪,每天的病例沒七八也有三四。吳人麗作爲軍總醫院第一婦科好手,這小事哪需要她親自出馬,可架不住對方來頭大啊,陸委員的大公子,說不定患者是陸委員的兒媳,肚子裡是他的孫子,這病例她能不接?
吳麗人看看病歷上的名字,“這個毛小樸,說不定是陸委員的什麼人呢。”
她想起同來的那兩個年輕人,臉上都很焦急,苦悶,這毛小樸到底是誰的人?於是笑着加了一句。
宋家顏本是無意一問,也沒想要什麼答案,所以是一邊問,腳不停,這不,人都走遠了,卻聽到毛小樸三字,哎喲,毛小樸?丹陽家的毛小樸?有身孕了?
好哇,丹陽居然瞞着,他還真要將這消息給捅開了。於是,立即掏出電話打給鍾瑤。
說起來吧,他們一起長大的三人,事業有成,人品奇佳,那只是表像,骨子裡都□着呢,巴不得彼此之間有點小八卦可以八一八,卦一卦。
鍾瑤正在開股東大會,一般的電話在此時都接不進來,可總有例外,比如家人和好友。
宋家顏的電話一接,鍾瑤立即手一揮,散會。拿起椅子上的衣服就往軍總奔,因爲他知道,劉丹陽不在北京啊,臨走時可是將毛小樸拜託了他鐘瑤,現在毛小樸進了醫院,他最着急。
和宋家顏一會合,兩人往毛小樸的房間走去,正欲推門而進,卻聽到了裡面有人說話,嗚嗚咽咽的聲音,“樸兒,你說你怎麼就有了孩子呢?你這三個月躲着我,是不是喜歡上別的男人了?跟他跑了?樸兒,你這樣不公平,我守你這麼久,你竟然不要我,你怎麼能這樣,怎麼可以?”
轟隆隆,雷公電母哎,原來這裡藏着個小情人!
宋家顏和鍾瑤默契地對視一眼,悄悄地離開。
“丹陽肯定不知道毛毛懷孕了,要不他不會留下她一人在家。”鍾瑤肯定地說。
“告訴丹陽吧。”宋家顏掏出電話。
電話接通,劉丹陽平穩的聲音傳出,“什麼事。”
宋家顏嘻嘻一笑,“首先恭喜你,要當爸爸了。”
兩人都以爲這個消息會打破劉丹陽萬年不變的沉靜,可是,他們又意外了,電話那頭竟然沒有一點聲音傳出,宋家顏不相信地看看手機,沒掛呀,怎麼沒回音?
“喂,喂,丹陽,你在聽嗎?”
“在聽,你繼續。”劉丹陽平穩的聲音傳來。
鍾瑤敗給這牛人了,想當初得知自己要當爸爸了,他歡喜的笑聲幾乎要震破一座大樓,而眼下,這語氣也太不正常了吧。劉丹陽,你媽的從小到大就這麼作!
宋家顏顯然也不滿意這無風無波的態度,再給他一響雷,“她見紅了,目前在醫院。”讓你沉,看你如何沉得下去。
只聽電話那頭一聲響,鍾瑤兩人滿意了,還是覺得響得不夠大,宋家顏不怕死地又補了一句,“她身邊有個小情兒,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訴衷情。”
夠雷了吧,夠勁曝了吧,夠炸翻你劉大將軍了吧。
“報告她目前的所有情況,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劉丹陽只說了一句,就掛了電話。
他不是平靜,也不是沉穩,實際上,宋家顏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如果此時不是正在閱兵,他一定大喊我要當爸爸了,要當爸爸了!
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沉靜下來,見紅了,身邊有個小情人照看。
毛小樸身邊有個男人,劉丹陽是知道的,君華大酒店的那天晚上,他就知道了,畢竟動靜太大,宋家齊將這事全部告訴了他。不過,有男人又如何呢?對他來說,小情兒不是問題,問題只在於毛毛她自己。
宋家顏的電話很快來了,三個月裡不穩定,要靜養。
劉丹陽很快作了指示,將毛毛帶往北戴河,他隨後就到,不要驚動其他人。
這個他人,當然是指那個趴在牀邊傷心欲絕的陸西爲。
一架直升機悄悄停在樓頂,飛機上有醫療設備和人員,宋家顏以專業的姿勢小心翼翼地託着毛小樸上了飛機。留下一個爛攤子在北京城,任由他人去折騰。
陸西爲見毛小樸睡了這麼久一直沒醒,放心不下,跑去諮詢醫生,等他回來,發現房間空無一人,毛小樸不見了!活生生的一個人不見了!毛小樸又一次從陸西爲的眼皮底下走了。
陸西爲瘋狂了,抓住護士的衣領,氣急敗壞,眼露兇光,“人呢,這牀上的人呢?”
“剛剛出院了!”這麼個美少年怎麼這麼可怕呢,虧得護士小姐自見到他一面就眼冒粉色泡泡,真是瞎了眼,粉錯了人,這年頭的長相騙子真不是一般多啊。
“不可能,我出時她還睡着,才一會兒,怎麼就出院了!”陸西爲個鬼,推斷得沒錯半分,毛小樸直到上飛機,直到到達北戴河,都還是睡着的。
“你你去查查出院記錄。”護士嚇壞了,越來越結巴,她是新來的,沒見過軍總醫院裡的大爺,大爺們都這樣麼?又帥又兇又暴躁。學姐明明說過,在軍總醫生最容易撞見高富帥的白馬王子,最容易與像她這樣的護士發生天雷地火的奸.情,可情況明顯不是這樣的呀,現在這條看上去像白馬,像王子,其實是條吃人的鯊魚!
陸西爲手一甩,護士有如劫後餘生,趕緊一溜煙地逃命去了。
陸西爲直接去查出院記錄,只是這記錄經過了宋家顏的手,那雙手白皙、修長、靈巧、溫暖的手,技術高超,救下生命無數,只不過功能不單一,做假也很到位,出院記錄沒缺哪一樣,比五星級大酒店營業的執照還要全面。
最耐看的是上面寫着毛小樸的大名,親筆,下面平齊,筆劃嘎然而止,上面起筆很出力,線條偏長。陸西爲一眼就認出這具有特色的字是毛小樸的手跡。
毛小樸的字跡相當特別,特別到宋家顏第一次看到就不能忘記,他當初不是想要研究毛小樸麼,對她的一點一滴都有興趣,在他的有心下,想要臨摹毛小樸三個字真不是難事。
宋家顏自小家教極嚴,自小臨貼,將字帖置於案前,觀察字的形態、結構、筆劃,領會其精神,臨多了,深喑臨摹之境界:“眼到”、“手到”、“心到”。十五歲的時候信手寫顏真卿《麻姑仙壇記》,柳公權《玄秘塔碑》,一筆一劃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但宋家顏從沒想過要在書法上有所作爲,他更傾心的是醫學,這手超凡的臨摹絕活當然不會浪費,常常讓少年時期的劉丹陽和鍾瑤拿來搞欺騙,比如試卷上的家長簽字,比如病假條上的家庭醫生簽字,比如成績單上的老師簽字。
而現在,多了一個更大的用處。
所以,這天衣無縫的一幕就這樣發生了,事情的經過就成了如此:陸西爲去詢問醫生了,恰好毛小樸醒了,覺得自己沒大事,就要求出院了,醫生覺得她回去休養比在醫生休養要好得多,醫院畢竟是醫院,病人多,各種各樣的病情多,再加上最近還鬧得厲害的流感病例多,別交叉感染了,於是,簽字,同意出院。
陸西爲只覺得身子被掏空了,全身沒了一點力氣,他腳下一軟,順着查詢臺坐到了地上。這次的悲傷和絕望來得又烈又猛,就像他在她身上獲得的高.潮一樣,都是極致的,痛和樂。
他從找到她到現在,前前後後不到一天,在他嘗那種蝕骨銷魂的歡愉後,在他將自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交給她後,在他決定將與她生活一輩子愛她一輩子後,她又一次跑了,她不要他,她有了別的男人,不再要他。
他在她面前低眉順眼,投她所好,盡心盡力,可哪一樣都走不到她的心裡眼裡,他還是被拋棄。這一刻,陸西爲有了想死的念頭,沒意思,沒意思了啊。
他閉上眼睛,眼淚無盡地流,過來過往的人無不震撼,卻沒一人敢上去詢問,這絕美的少年,臉上籠罩的無盡悲傷,他不大聲喧譁,不嚎啕大哭,不上蹦下跳,只有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流,如東江水,流不盡的東江水。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清代文學家張潮說,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陸小爺行事無是無非,無善無惡,今日之劫,算是維持世界心態之平衡:
別看昨日閻王得意,且看今朝閻王遭殃。
陸東來提着剛剛熬好的雞湯進來,舉目就看見了陸西爲坐在地上,背靠臺子,兩腿伸長,兩手攤在地上,哪有平日半點囂張氣焰?整個一中了江湖奇藥十香軟骨散的模樣。
不過陸東來到底是瞭解他這位閻王弟弟,真有人給他喂十香軟骨散,他就是掐斷自己的經脈也不會讓自己如此軟在這裡,這掉價的事絕不是陸西爲所爲。
陸東來輕輕踢踢陸西爲的腳,“怎麼啦?軟這兒很好看?”
陸西爲眼皮不動,眼淚卻流得更加兇了。
“喲,誰給你餵了煙彈啊,薰得你眼睛直冒水兒。”陸東來心裡震驚,事不尋常,不尋常,陸西爲分明就是沒了鬥志,蔫巴樣。難道毛小樸出事了?他心一慌。
“哥,她跑了,她又跑了。”陸西爲有氣無力地說,心痛得麻木了,只剩下眼淚機械地流。
陸東來心一沉,果然出事了!
他用力在陸西爲腳上一踢,“瞧你這出息,這麼點大的事打擊成這樣,你去把她再找回來呀!”
再找回來,能找回來一次,就能找回來第二次,第三次!
陸西爲眼睛打開了,灰暗的眼神中慢慢有了光亮,對,找回來,一定要找回來,她佔了我的整個身心,想拍拍屁股就跑,門都沒有!他要她負責,一輩子負責!
陸西爲猛地站起來,向外面跑,陸東來看看手中的保溫桶,眼神暗淡,他親手熬的雞湯,人家不賞臉,帶回去自己喝吧,好幾年沒做過菜了。
兄弟兩一起回家,陸西爲是個有頭腦的人,這回,他不去車站機場查了,他肯定毛小樸在北京,一直在北京,而且,按照目前她的身體狀況,她必定不會走,如果還想要孩子的話。
另外可以肯定的,她這個男人不簡單,去昆明的假記錄憑毛小樸的頭腦,想破了想不出來,憑她個人的本事,奔波死了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