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菲高齡生下陸西爲後,身體很差,那一兩年裡都是孫柔佳在身邊侍候,陸西爲一兩歲,非常活潑,好動好哭好吃,而王菲菲臥牀不起,全是孫柔佳全心全意帶着陸西爲,親媽有這麼多愛心,也沒這麼多耐心。
王菲菲起心了,自己如果死後有個人像親生媽媽一樣對待自己的孩子,那她沒有太多的遺憾了,就把這想法告訴了孫柔佳,並提了一個自私的條件,孫柔佳跟陸際結婚後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她要保證陸西爲在孫柔佳心中的地位。孫柔佳當時嚇了一跳,覺得此事荒謬,沒有答應,可是王菲菲在最後彌留之際,硬是把陸際和孫柔佳喊到一塊,逼他們答應,才閉上眼睛。
王菲菲死後,孫柔佳想離開北京,她當時答應也只是權宜之計,讓王菲菲死得安心,卻沒有想嫁給陸際的勇氣,一則陸際比她大十五歲,另一則,齊大非偶,她是一介孤女,而陸際當時已是位高權重。
陸際也沒想過要成全王菲菲的遺願,他也覺得這是胡鬧,可是當孫柔佳走後,陸西爲面前突然失去了兩個最常見的人,成天哭喊,不吃不喝,小小的生龍活虎的孩子竟一下子蔫巴了。
陸際沒辦法,只好把孫柔佳找來,孫柔佳眼見陸西爲如此狀態,心生疼痛,答應以保姆的身份留下來照顧陸西爲。時間一長,陸際目睹了孫柔佳的賢良樸實,孫柔佳目睹了陸際的大氣穩重,再想起王菲菲當日的話,兩人覺得可以完成她的遺願。陸西爲四歲時正式叫孫柔佳作媽媽。孫柔佳既已按照王菲菲的遺願嫁給陸際,她也遵守了她的要求,不得有自己的孩子。陸夫人想讓孩子長大後再告訴他真相,陸際則有意識地想隱瞞,他心中有愧。
陸東來對於當時陸際再娶是有意見的,所以他一個人去了南方軍校,後來去部隊,後來他明白了孫柔佳的犧牲,終於對他們兩人的芥蒂煙消雲散,對孫柔佳有了敬意。陸西爲年少不知,一直把孫柔佳當親媽媽,十歲時無意從外人口中得知此事,一氣之下投奔外公,以示他們對他隱瞞真相的不滿。
孫柔佳離開海陽兩年後回來過,在毛家村她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卻被毛奶奶發現了,當場又轟又罵趕走了孫柔佳,此後,孫柔佳再也沒有回過海陽,她知道了毛寧明和李湘湘已經結婚,何必回去給她們添堵,她唯一希望的是李湘湘善待她的女兒。至於毛寧明,她不擔心,他本性善良,又是自己的孩子,他不會看不起她。
只不過,孫柔佳哪能想到人性的卑劣並無下限。
孫柔佳在母親的墳前黯然傷神、無限緬懷後,從墓地下來,她去了毛家村,在村口,她看見一位在河邊洗衣的大媽,於是以息腳爲藉口,和她慢慢攀談起來。
大媽一邊將衣服用棒槌打得啪啪響,一邊大着嗓門說:
“你問毛寧明啊?毛寧明我知道我知道,毛家村最有出息的崽,做大官了,去北京做大官了,可惜他爹他娘無富享受啊,早幾年就過了。你看到那座毛家祠堂沒有,就是毛寧明那崽撥款修的啊,哎喲,那祠堂裡面裝修得可好看了。”
孫柔佳打斷大媽的滔滔不絕,問道,“毛寧明生有幾個崽女?”
“說到這個,也是個無福之人哦,沒崽,只有兩個女,大女兒是私生的,你可別到處說了,那小女兒可漂亮了,又聰明又伶俐,像畫上跳出來的一樣,嘖,真的好逗人愛啊。現在那小女兒可出息了,考到北京了,聽說天天上電視,上電視的都是大人物吧,毛寧明自己出息,養個閨女也出息。”
孫柔佳再次打斷大媽的話,“那大女兒呢?”
“哎呀,老話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啊,月滿則損,水滿則溢,好處總不能讓一家人全佔了,總有一個是來折福的,那大女兒可不就是?聽說那大女兒一生下來,娘就死了,真是個硬命,要說那大的吧,真不能跟那小的比,呆頭呆腦,嘴巴又不乖,半天不肯叫人,原本放在這裡帶,可爺爺奶奶一把年紀了,也不方便,帶得嫌了,送到城裡去了。要說吧,這人心真不知足,好日子不過,非要找罪受,聽說那大的不喜歡小的,看不得小的比她出色比她乖,有一回既然趁大人不在家,拿刀捅了那小的,哎喲喂,這是什麼事啊,太毒辣了,一個女孩子家怎麼下得手去,捅得還是自己的妹妹。殺人的事啊可大了,毛寧明大義滅親,把那大的送到牢裡去了。幸好家裡兩老的早過了,不然,哪受得這個氣!”
大媽停下手中的活,說得唾沫飛濺,落在水面砸出一個個小圈圈,一圈一圈套住了孫柔佳,一個勁將她往水裡拉。她止不住趔趄了一下,嚇得那大媽一跳,停住原來的話題,“你怎麼啦,還好吧?別站河邊了,倒下去我可拉你不起來。”
孫柔佳勉強一笑,後退了幾步,又問,“你知道那大女兒叫什麼名字嗎?”
“喲,叫什麼來着,我忘記了,上回還聽人說起呢,瞧我這記性。”大媽懊惱地拍拍腦袋,一轉頭,看見那邊田坎上有個人在放牛,立即大聲喊,“毛火,毛火,你還記得毛寧明那兩閨女叫什麼名字嗎?”
“怎麼不記得,大的叫毛小樸,小的叫毛敏兒,毛敏兒的名字跟毛阿敏差不多,最好記。都是名星人物啊!”
毛小樸,毛小樸,孫柔佳頓覺天暈地轉,一下軟到了地上。嚇得那大媽丟下棒槌上來,“這位妹子,你怎麼啦,沒事吧,來來,我扶你去屋那邊坐着息會兒。喝口熱茶也許會好點。”
孫柔佳定定神,站起來,笑笑,“沒事沒事,我低血糖,剛纔是站久了,發黑頭暈。現在好了。”
孫柔佳向大媽招呼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腦子裡再無其它,只有三個字在裡面盤旋,毛小樸,毛小樸,毛小樸。
數月之前,有一個叫毛小樸的女孩子,挺着大大的肚子,有着大大的眼睛,有着倔強的嘴,被她送往廣州,消失在無邊無際的人羣裡。
是她的毛小樸嗎?
孫柔佳回到酒店,立即着人查海陽毛小樸刺殺毛敏兒一案的真假,結果很快就來了,是真的,並且給她看了海陽毛小樸的相片,正是當日她送去廣州的毛小樸。
孫柔佳傷心欲絕,淚流滿面,她的女兒,竟然坐了整整七年牢,而她的父親竟然將她拋棄,帶着老婆孩子去了北京。怎麼如此狠心!怎麼如此歹毒!
人哪,總是給自己找藉口,給別人找缺口,毛寧明狠心,你就不狠心?他拋棄女兒七年,你拋棄女兒二十七年!都是可恨之人,歹毒之人!
命運總是充滿戲劇性,母女相遇,卻互不相識,一聲淺笑之後在各自的計算中就此離開,若是從此這樣也就罷了,不過是兩陌生的路人,皆不知情,皆無悵然。可如今突然峰迴路轉,身份揭開,孫柔佳突然發現身上的骨肉扯出淋淋鮮血,二十多年的時光一點一點像沾了灰塵一樣慢慢吹起來,最後落在最初懷裡那一團香軟的粉紅色的女嬰上。
兜兜轉轉,記憶的風車又轉到了天津別墅的那一暮,女孩身懷六甲,孤身一人,她孫柔佳畫了一圈,將她的女兒推進圈裡,以救世主的高檔身份當了一回孫悟空。
孫柔佳不覺又哭了一夜,早上起來陸東來已出去。孫柔佳知道陸際、陸東來、陸西爲父子三人都在找毛小樸,自己又幫不上忙,唯一想幫一次忙,結果幫了倒忙,弄丟了自己的女兒,還弄得陸際大發雷霆,際西爲四處奔波,陸東來暗自傷神。
孫柔佳感覺身冷心寒,她緩緩走出酒店,站在海陽大廣場,前面三杆高高飄揚的旗子,風吹得它們分不清方向,天上沒有云,但天空好藍,藍得沒有邊際,讓人慌亂,彷彿沒有一絲依靠沒有着落一般。
孫柔佳有些茫然,陽光還着刺照射在她的眼睛上,她覺得每一道光亮都是一道魔咒,讓她卡在光明與黑暗,清醒與暈迷之間。
突然,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大吼:“孫柔佳?!!”
孫柔佳將望向天空的目光收回來,眼神裡一片模糊,看不清來人,她眨了眨眼睛,點點頭。眼前的身影漸漸由模糊到清晰,出現一張猙獰的臉,惡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齒重申一次,“你是孫柔佳?”
“我是,請問你是誰?”
“很好,果然是你!我是誰?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李湘湘,毛敏兒的媽媽,你還我女兒的清白來!”
李湘湘大吼一聲,甩了孫柔佳一個巴掌,抓住了她的頭髮,孫柔佳一聽李湘湘的名字,一個激淋,是她,是她,讓我女兒坐牢,讓我女兒坐牢的就是她!我跟你拼了!手一帶,抓住了李湘湘的頭髮,另一隻手也不示弱地朝她臉上扇去。
二十年沒見面的兩個女人竟然認出彼此來。莫說時間是公平的,歲月是催人老的,其實真不是。
看劉德華二十年前演的《富貴兵團》再看二十年後的《富春山居圖》,發現劉德華前後外表沒太多變化,二十年前的外來妹演唱者還和現在的楊玉瑩還一樣清純,二十年前的宋祖英還和現在一樣嬌美,更可恥的是,林志穎將逆生長這個傳奇的詞彙變成現實,二十年前是小生,二十年後是奶油小生。
李湘湘和孫柔佳皆爲官太太,二十年來都過得不錯,一個位重,家裡家外一把抓,一個心寬,前塵往事隨風散,皆養尊處優,富貴雍容,二十年的時光並沒有在她們臉上刻下太多可以抹去原來面貌的痕跡。於是,兩人一碰面,頓時眼睛赤紅,天雷勾動地火,針尖對上麥芒,幹上了。
偌大的廣場,只見兩個身着華服,裝扮貴氣的婦人,你扯我一把頭髮,我扯你一把頭髮,你扇我一巴掌,我扇你一巴掌,你踢我一腿,我踢你一腳,打得原始,沒一點技術含量,罵得也原始,沒一點變化,這個總是罵,孫柔佳你這個婊.子,還我女兒清白來!那個總是罵,李湘湘你這個賤人,還我女兒來!
打得不可開交,罵得唾沫四濺。風度啊,氣質啊,儀態啊,影響啊,此時全成了扯蛋!就跟兩頭鬥紅了眼睛的牛似的,頭頂頭,角抵角,往死裡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