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着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於安答應着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於安回來後,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後,於安纔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裡,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藥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着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只怕不好。”
雲歌閉着眼睛說:“把香燃上。”
於安重新拿了個薰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後,青煙嫋嫋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着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爲姑娘配製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衝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於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於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珏。
雲歌拽着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於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制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於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於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扎着想打自己。
於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着虛空,面色如死灰,脣周卻是紫紺色。
於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着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裡,先去張太醫那裡,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脣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裡。於安,我的書架後藏着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於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後,看到白絹上繪製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着一株藤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於安一面答應着,一面去看旁邊的註釋:鉤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株回來。”
於安看着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珏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麼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爲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爲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着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只要她在那裡。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裡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笑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裡?”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珏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珏愣住,雲歌跟着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珏只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着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着脣,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珏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着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珏太過欣喜,什麼都顧不上,立即去屋裡換衣服。一面想着,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復,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裡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嚐,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裡,看着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於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珏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臟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象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着孟珏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聽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裡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裡,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於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着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