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二) 劫後相逢1
雲歌被太監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
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着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佩……若隱若現……隨着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爲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着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佩,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
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太監們正在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裡留幾個太監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着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只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着一股滄楚。
他無法瞭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爲什麼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裡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裡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爲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悉悉挲挲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着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
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羣混帳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
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爲何那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着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
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
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驪山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象的太監:“你扮做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着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戒,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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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纔的刺客應該不是衝着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覆覆竟然都是因爲那個還沒見面的竹公子。
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陷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纔有個剛纔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兇,可七里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着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爲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噥着,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塌前立着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爲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着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見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爲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塌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唱叔的脖子上。
唱叔只覺一股涼意衝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塌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着面目,冷冷地盯着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爲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着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了答還是往壞裡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塌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僅挨着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拼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着縮回被子,閉着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弛,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一步慢走着。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着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着皇上,也一步步慢走着。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爲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爲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皇上的“我”字,心中只覺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裡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着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拼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爲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一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裡,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雲歌在皇上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裡,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臺上,眺望着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爲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爲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爲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爲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羣,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爲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着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脣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着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
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步子輕快起來。
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纔開始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