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嗎?”
“不累。”
“你還能揹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難走、很難走的路,你也會揹着我嗎?如果你很累、很累了,還會揹着我嗎?”
…………
雲歌極力想聽到答案,四周卻只有風的聲音,呼呼吹着,將答案全吹散到了風中。越是努力聽,風聲越大,雲歌越來越急。
“醒來了,夜遊神。”許平君將雲歌搖醒。
雲歌呆呆看着許平君,還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許平君湊到她臉邊,曖昧地問:“昨天夜裡都幹了什麼?紅衣過去找你們時,人去房空。天快亮時,某個人才揹着一頭小豬回來。小豬睡得死沉死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雲歌的臉一下滾燙,“我們什麼都沒做,他只是揹着我四處走了走。”
“難不成你們就走了一晚上?”許平君搖搖頭表示不信。
雲歌大睜着眼睛,用力點頭,表示絕無假話。
“真只走了一晚上?只看了黑黢黢的荒山野嶺?唉!你本來就是個豬頭,可怎麼原來孟珏也是個豬頭!”許平君無力地搖頭。
雲歌想起夢中的事情,無限恍惚,究竟是真是夢?她昨天晚上究竟問過這樣的傻話沒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在愛上一個人時問出一些傻傻的問題?
許平君拍拍雲歌的臉頰,“別發呆了,快洗臉梳頭,就要吃午飯了。”
雲歌看屋子的角落裡擺着一個輪椅,一副柺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許平君一手有傷,不能動,另外一隻手拎着陶壺給雲歌倒水,“可別謝錯人了。我聽到丁外人吩咐宮人給你找輪椅和柺杖,應該是孟大哥私下裡打點過。公主忙着討好皇上,哪裡能顧到你?”
雲歌用毛巾捂着臉,蓋住了嘴邊的幸福笑意。
許平君說:“你睡了一個早上,不知道錯過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宮時,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馬車裡還有一件替換下的襤褸衣袍。聽說皇上本想悄悄進宮,誰都不要驚動,可不知道怎麼走漏了風聲,公主大驚下,以爲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幫人都去看皇上,鬧得那叫一個熱鬧。”
“真的是刺客嗎?”雲歌問。
“後來說不是,本來大家都將信將疑。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沒有刺客,皇上身邊的太監說是皇上在林木間散步時,不小心被荊棘劃傷。聽公主帶過來問話的人回說‘只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馬車,什麼也不說地就向野徑上走,等回來時,皇上就已經受傷了。’檢查皇上傷口的幾個太醫也都確定說‘只是被荊棘劃裂的傷口,不是刀劍傷。’這個皇上比你和孟珏還古怪,怎麼大黑天的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休息,卻跑到荊棘裡面去散步?”
雲歌笑說:“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許平君笑睨着雲歌,“難不成皇上也有個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卻晚上不睡覺……”
雲歌一撩盆子中的水,灑了許平君一臉,把許平君未出口的話都澆了回去。
許平君氣得來掐雲歌。
兩人正笑鬧,公主的總管派人來傳話,讓雲歌這幾日好好準備,隨時有可能命她做菜。給了她們專用的廚房,專門聽雲歌吩咐的廚子,還有幫忙準備食材的人。
雲歌和許平君用過飯後,一個推着輪椅,一個吊着手腕去看廚房。
雲歌隨意打量了幾眼廚房,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趕忙記下後,吩咐人去準備。
許平君看雲歌下午就打算動手做的樣子,好奇地問:“是因爲給皇上做,擔心出差錯,所以要事先試做嗎?”
雲歌看四周無人,低聲說:“不是,我前段時間,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現在廚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許平君駭指着雲歌,“你,你佔公主便宜。”
雲歌笑得十二分坦蕩,“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難道這些東西,他們不是從民取?難道我們不是民?”看許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個下午雲歌都在廚房裡做菜,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多爲公主盡心。
本來許平君一直很樂意嘗雲歌的菜,何況還是什麼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當她看到菜餚的顏色越變越古怪,有的一團漆黑,像澆了墨汁,有的是濃稠的墨綠,聞着一股刺鼻的酸味,還有的色彩斑斕,看着像毒藥多過像菜餚。
甚至當一隻蜘蛛掉進鍋裡,她大叫着讓雲歌撈出來,雲歌卻盯着鍋裡的蜘蛛看着,喃喃自語,“別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許平君一聽毒字,立即說:“倒掉!”
雲歌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卻用勺子在湯鍋裡攪了攪,蜘蛛消失在湯中,“入足厥陰肝經,可治小兒厭乳,小兒厭乳就是不喜歡吃飯,嗯,不喜歡吃飯……這個要慢慢燉。”
許平君下定了決心,如果以後沒有站在雲歌旁邊,看清楚雲歌如何做飯,自己一定不會再吃雲歌做的任何東西。
所以當雲歌將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許平君面前,請她嘗試時,許平君後退了一步,又一步,乾笑着說:“雲歌,我中午吃得很飽,實在吃不下。”
“就嘗一小口。”雲歌的“一小口”,讓許平君又退了一大步。
雲歌只能自己嘗,許平君在一旁皺着眉頭看。
雲歌剛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不光是吐本來吃的東西,而是連中午吃的飯也吐了出來。
“水,水。”
連着漱了一壺水,雲歌還是苦着臉。太苦了,苦得連胃汁也要吐出來了。
看雲歌這樣,許平君覺得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
天下至苦莫過黃連,黃連和這個比算什麼?這碗黑黢黢的東西可是苦膽汁、黃連、腐巴、腐婢、豬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沖的苦,經過濃縮,盡集於一碗,雲歌還偏偏加了一點甘草做引,讓苦來得變本加厲。
光喝了口湯就這樣,誰還敢吃裡面的菜?許平君想倒掉,雲歌立即阻止。
緩了半天,雲歌咬着牙、皺着眉,拿起筷子夾菜,許平君大叫,“雲歌,你瘋了,這是給人吃的嗎?”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雲歌一閉眼睛,塞進嘴裡一筷菜。胃裡翻江倒海,雲歌俯在一旁乾嘔,膽汁似乎都要吐出來。
許平君考慮是不是該去請一個太醫來?如果告訴別人廚子是因爲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
晚飯時,孟珏接到紅衣暗中傳遞的消息,雲歌要見他。
以爲有什麼急事,匆匆趕來見雲歌,看到的卻是雲歌笑嘻嘻地捧了一個碗給他,裡面黑黢黢一團,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是我今日剛做好的菜,你嚐嚐。”
孟珏哭笑不得,從霍光、燕王、廣陵王前告退,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餚也算應有盡有,何況吃和別的事情比起來,實在小得不能再小,雲歌卻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但看到雲歌一臉企盼,他的幾分無奈全都消散,笑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很給雲歌面子,不大會功夫,一大碗已經見底,擡頭時,卻看到側過頭的雲歌,眼中似有淚光。
“雲歌?”
雲歌笑着轉過頭,“怎麼了?味道如何?”
看來是一時眼花,孟珏笑搖搖頭,“沒什麼。只要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要回去了。你腿還不方便,有時間多休息,雖然喜歡做菜,可也別光想着做菜。”
孟珏說完,匆匆離去。雲歌坐在輪椅上發呆。
晚上,雲歌躺在榻上問許平君,“許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吃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味道,會是什麼感覺?”
許平君想了想說:“會很慘!對我而言,辛苦一天後,吃頓香噴噴的飯是很幸福的事情。雲歌,你不是說過嗎?菜餚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菜餚,酸甜苦辣辛,菜餚是唯一能給人直接感受這些滋味的東西,無法想象沒有酸甜苦辣的飯菜,甜究竟是什麼樣子?苦又是什麼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藍天究竟怎麼藍,不知道白雲怎麼白,也永遠不會明白彩虹的美麗,紅橙黃藍,不過是一個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談話聲中,許平君已經睡着,雲歌卻還在輾轉反側,腦中反覆想着能刺激味覺的食譜。
――――――――――――
山中的夜空和長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樣。
因爲夜的黑沉,天倒顯亮,青藍、黛藍、墨藍、因着雲色,深淺不一地交雜在一起。
劉弗陵斜靠着欄杆,握着一壺酒,對月淺酌。聽到腳步聲,頭未回,直接問:“有消息嗎?”
“奴才無能,還沒有。奴才已經暗中派人詢問過山中住戶和巡山人,沒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宮中查找,皇上放心,只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宮,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於安停在了幾步外。看到劉弗陵手中的酒壺吃了一驚。因爲環境險惡,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隻眼睛盯着,所以皇上律己甚嚴,幾乎從不沾酒。
劉弗陵回身將酒壺遞給於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皇上若想醉一場,奴才可以在外面守着。”
劉弗陵看着於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內,已經消散。
於安不敢再多說,拿過了酒壺,“皇上,晚膳還沒有用過,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麼?”
劉弗陵淡淡地說:“現在不餓,不用傳了。”
“聽公主說,前次給皇上做過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給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愛吃魚嗎?正好可以嘗一下竹公子的手藝。”
劉弗陵蹙了眉頭,“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爲他和阿姊的親近,讓有心之人把阿姊視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蹤,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試探他的反應。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鬧劇,不就又是那幫人在利用阿姊來查探他怪異行爲的原因嗎?
阿姊身處豺狼包圍中,卻還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託非人。
劉弗陵起身踱了幾步,提高了聲音,寒着臉問:“於安,公主今晨未經通傳就私闖朕的寢宮,還私下詢問侍從朕的行蹤,現在又隨意帶人進入甘泉宮,你這個大內總管是如何做的?”
於安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該如何解釋,難道從他看着皇上長大講起?說皇上自幼就和公主親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後只能說:“奴才知錯,以後再不敢。”
劉弗陵冷哼一聲,“知道錯了,就該知道如何改,還不出去?”
於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出了屋子,一邊摸着頭上的冷汗,一邊想:皇上真的是越來越喜怒難測了。
公主究竟什麼事情得罪了皇上?
因爲公主說廣陵王眼中根本沒有皇帝?因爲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過多?還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麼得罪,反正是得罪了,皇上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於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陰惻惻地說:“都過來聽話,把不當值的也都叫來。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事先通傳,不得隨意在宮中走動。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們也都聽聞過。死,在我這裡是最輕鬆的事情。六順,你去公主那邊傳話,將竹公子立即趕出甘泉宮。過會兒公主要來找,就說我正守着皇上,不能離開。”
六順苦着臉問:“如果公主鬧着硬要見皇上呢?奴才們怕擋不住。”
於安一聲冷笑,“你們若讓皇上見到了不想見的人,要你們還有何用?”
―――――――――――
許平君正在做夢,夢見皇上吃到雲歌做的菜,龍心大悅,不但重賞了她們,還要召見她們,她正抱着一錠金子笑,就被人給吵醒了。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監命她們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連馬車都已經給她們準備好了。
許平君陪着笑臉問因由,太監卻沒有一句解釋,只寒着臉命她們立即走。
許平君不敢再問,只能趕緊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雲歌怕孟珏擔心,卻實在尋不到機會給孟珏傳遞消息,忽想起最近隨身帶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中藥,匆匆從荷包內掏出生地、當歸放於自己榻旁的几案上。剛走出兩步,她側着頭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無藥(沒藥)。
“雲歌,肯定是你佔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發現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許平君欲哭無淚。
雲歌覺得許平君的猜測不對,可也想不出是爲什麼,只能沉默。
“這次真是虧大了,人被咬了,還一文錢沒有賺到。”許平君越想越覺得苦命。
雲歌鬱郁地說:“你先別哭命苦了,還是想想見了大哥如何解釋吧!本來以爲傷好一些時纔回去,結果現在就要回家,連掩飾的辦法都沒有。”
許平君一聽,立即安靜下來,皺着眉頭髮呆。
――――――――――――――――――
長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爲皇上未讓他隨行同赴甘泉宮而心中不快。此時聽聞皇上因爲在山道上受傷,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請三王,氣怒下將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鏟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纔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了。
等剷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並非什麼難事。
至於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珏,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珏還暗中透漏了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並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珏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將孟珏收爲己用。
但孟珏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確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爭取霍光。別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只閒坐着了。”
――――――――――――――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對皇上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珏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着孟珏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珏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珏也未躁。
別的不說,只這份沉着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確不錯。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珏。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只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珏,你怎麼看今夜的事情?”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晚輩只是隨口亂說,說錯了,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只怕會很尷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着孟珏,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珏恭敬地說:“晚輩只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了會,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僞在霍光面前不過萬一。孟珏心中冷嘲,面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干係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嘆了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只能儘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麼看皇上?”
孟珏面上笑得坦然,心內卻是微微猶豫了下,“很有可能成爲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頷首,孟珏靜坐了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了幾分慈祥,笑着叮嚀:“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珏沒有答腔,只笑着行完禮後退出了屋子。
―――――――――――
道路兩側的宮牆很高,顯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着自己的目標漸漸接近,可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只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滯。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着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着頭笑了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麼時候,這丫頭袋子裡的調料變成了草藥?
孟珏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了手心裡。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了心裡。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了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家,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纔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面一句話嗎?
孟珏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複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爲會很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着手中的草藥,孟珏走出了屋子,只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
孟珏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它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着,裡面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裡面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珏忙隨手從水缸旁提了一桶水衝進廚房,對着爐竈潑了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竈堂後面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拼命的樣子,隱約看清楚是孟珏,方不吼了。
孟珏一把將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幹什麼,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竈灰,只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了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竈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了草藥正在薰白蟻,想把它們都薰出來,可你,你……”
孟珏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竈臺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了?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血,又是治療風溼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確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麼時候知道這麼多醫藥知識了?”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聽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麼事情?”
孟珏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說:“沒什麼。花貓,先把臉收拾乾淨了再張牙舞爪。”
孟珏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了帕子。雲歌去拿,卻拿了個空,孟珏已經一手扶着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面去搶帕子,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珏任由她把帕子搶了去,手卻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含笑看着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將手拽出來,卻又幾分不甘願,只能任由孟珏握着。
拿着帕子在臉上胡亂抹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珏的視線。
“好了,再擦下去,臉要擦破了。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珏牽着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隨着他一塊進了廚房。
孟珏俯下身子向竈堂內看了一眼,“沒事。死了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竈臺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聽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麼那麼蠢?這麼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麼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竈堂內的狀況,孟珏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了孟珏頭上,呼呼嚷痛,孟珏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餘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珏揉着揉着忽然慢慢低下了頭,雲歌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只大瞪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珏。
孟珏的手拂過她的眼睛,脣似乎含着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了,還不懂得要閉眼睛?”
雲歌隨着孟珏的手勢,緩緩閉上了眼睛,半仰着頭,緊張地等着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珏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扎了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珏在幹什麼。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珏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着,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卻依然緊摟着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眯着眼睛偷看的樣子全落入了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只覺得血直衝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珏,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麼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着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衝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珏的眼睛,只大嚷着說:“孟珏,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只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裡來吃飯。記住了!”說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許平君笑着打趣:“孟大哥,聽到沒有?現在可就要聽管了。”
孟珏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嗎?”
許平君立即使了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了,我的傷更是早好了。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
孟珏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只和孟珏閒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了屋子,斂去了笑容,“她們究竟怎麼受傷的?和我說因爲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了。”
孟珏說:“廣陵王放桀犬吃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珏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只沉默地坐着。
許平君捧了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珏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着放下茶,對孟珏說:“晚上用我家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裡做出來的飯菜了。這段時間,她日日在裡面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爲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家小姐了。”
孟珏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只問道:“誰生病了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嘗試用藥入膳。”
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竈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了,一塊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裡,放着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珏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瞭解?”
孟珏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瞭解?敵人的瞭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了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功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佔了三角,佈局嚴謹,一目一目地爭取着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珏的黑棋雖然只佔了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內腹,成一往直前、絕無迴旋餘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珏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珏,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只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珏淡淡一笑,輕鬆地又落了一子。
劉病已輕敲着棋子,思量着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勁力隱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並非因爲雲歌,究竟是爲什麼?”
孟珏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只需記住,你的經歷沒什麼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拼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麼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擡頭盯着孟珏,“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珏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爲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着孟珏,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珏一手仍端着茶杯,一手輕鬆自在地落了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了一會。
明知道只是一場遊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了棋盤,“別下了,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鬥,贏了的也不見得開心,別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家,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了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珏笑着:“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鑽在廚房裡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珏說:“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你一直有資格爭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着幹一場。我卻什麼都不可以做,想爭不能爭,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爲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我只能靜等着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珏,“孟珏,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複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了,我寧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着。”
孟珏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着。
雲歌擡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乾淨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蘭、遠山閒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着籃子出了廚房,“你們兩個怎麼還站在這裡呢?”
孟珏溫暖一笑,快走了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珏身側。
劉病已加快了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