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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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正在探討"男人會不會愛妓女"的大問題,雲珠的媽媽回來了。

宇文忠急忙起身打招呼:"阿姨下課了?"

雲珠媽看到他似乎並不驚訝,很熱情地說:"坐下,坐下,站起來幹啥?我家不講究那些。"然後問女兒,"你爸爸呢?一直躲在書房裡沒出來?"

"我沒叫他。"

雲珠媽不滿意地"哼"了一聲,親自走到書房去把丈夫驅趕出來見客人。雲珠爸其貌不揚,戴着眼鏡,兩鬢斑白,看上去比妻子至少老個十幾二十歲,而且相當靦腆,貌似比女兒帶回來的客人還侷促不安。看他從房間走出來的樣子,不知道內情的人肯定以爲他腰上頂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雲珠媽介紹說:"這是我丈夫歐陽謙,這位是雲珠的朋友宇文忠,馬上就到美國留學去了。"

兩個男人握了個手,雲珠爸就尷尬地站那裡搓起手來。雲珠媽把丈夫按到沙發上坐下,無可奈何地說:"他就是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實驗室擺弄他那些瓶瓶罐罐,一出實驗室簡直就像嬰兒一樣,完全不適應。"

宇文忠聽說"實驗室"幾個字,很感興趣地問:"歐陽伯伯是搞化學的?"

"紡織化學。"

雲珠媽驕傲地說:"他是七七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中學是老三屆的,基礎很紮實,一考就考上了,像我們這樣中學階段只跳舞的人,根本考不上。"

"歐陽伯伯這麼早就退休了?"

"哪裡是退休啊?是廠子垮了,人都遣散了。"

"沒到別處去找工作?"

"怎麼沒找呢?"雲珠搶着說,"但像我爸這麼不擅交際的人,又一把年紀了,哪個單位願意要啊?現在超過35歲就沒人願意要了。"

雲珠媽說:"其實他們廠裡也不是每個人都遣散了,有些跟廠領導關係搞得好的,都跟着廠領導到別的單位去了,但是像他這樣不會搞關係的……"

"這真是太不珍惜人才了。"

雲珠媽問:"你看像雲珠爸這樣的,在國外能不能找到工作?"

他如實彙報:"紡織化學我不知道,但我聽一個在美國讀博的老鄉說,我們這個專業能找到工作,但大多是做博士後,工資很低,也許紡織化學跟我們的這個專業差不多吧。"

雲珠媽說:"其實工資什麼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就想能夠繼續幹他自己的本行,像這樣待在家裡,真是度日如年,我真怕他憋出病來。"

雲珠說:"等你出去之後,幫忙留心一下,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爸的位置。"

他雖然覺得這事太玄,但還是答應下來:"好的,我一定留心!"

那天晚上,還是雲珠開車送他回校。但不知爲什麼,他沒有邀請她到校園散步,也沒有邀請她上樓坐坐,兩個人就在樓下道了別。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輛白色的車消失在夜幕裡,恍然覺得車裡坐的是《魂斷藍橋》裡那個漂亮的女主,耳邊響着雲珠的提問:"男人會不會真的愛上一個妓女?"

他發現自己看了兩遍《魂斷藍橋》,但從來沒有像雲珠這樣感動過,當年的林芳菲也沒這麼感動,看完之後跟他討論的都是英語方面的問題。他那次都沒怎麼意識到女主做過妓女,一是片中似乎沒有女主接客的情節,二是因爲看的是英語片,他根本就沒怎麼搞懂。這次如果不是雲珠問起男人會不會愛妓女的事,他仍然沒怎麼意識到女主做過妓女,是雲珠一問,他才猛然把前前後後的劇情串在一起了,原來女主是因爲做過妓女才覺得配不上男主,因而自殺的。爲什麼這部片子讓雲珠這麼感動呢?他真是很難把雲珠與"妓女"二字連在一起,但他同樣也很難把《魂斷藍橋》的女主跟"妓女"二字連在一起,她們看上去都是那麼清純,那麼高潔,完全不像是做皮肉生意的樣子。

他尤其搞不懂的,就是這兩個女人到底是被什麼樣的生活所迫,《魂斷藍橋》的女主自始至終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抹着口紅燙着頭,從來沒有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鏡頭。雲珠也一樣,雖然住的房子沒王慧敏的高級,但也沒窮到家裡揭不開鍋的地步。如果說小羅是被生活所迫,他還勉強能同意,但這兩個女人怎麼能叫被生活所迫呢?難道現在"生活"二字已經是"富豪生活"的代名詞了?

這事一直煩擾着他,使他終於斗膽向王慧敏打聽起來:"你怎麼認識雲珠的?"

"旅遊的時候認識的。那次我跟我家先生去旅遊,不想搞得太張揚,也不想去那些太大衆化的地方,就選擇了雲珠那家旅遊公司,剛好是她帶的那條線。我們兩個一接觸,就很談得來,後來就一直保持聯繫,成了朋友。我先生對我交朋友很挑剔的,但他也很喜歡雲珠,說她很懂事,爲人處世很有分寸,所以不反對我跟她交往。她跟你也是旅遊的時候認識的吧?"

"嗯,做導遊一定能掙很多錢吧?"

"要看是做哪方面的導遊吧。我聽雲珠說要做外語導遊才賺錢,小費很好。會講粵語的也不錯,可以帶香港那邊來的團。但云珠這樣說普通話的導遊,可能賺不了什麼錢吧?"

"那她哪來錢買車?"

"那我就不知道了,這種事不好打聽,"王慧敏想了一下說,"她家裡人不可以湊些錢嗎?"

"她父母都退休了。"

"雲珠開的那個車不貴,豐田花冠的,大概十幾萬就能拿下。一家人湊吧湊吧,還是買得起的。她媽媽辦舞蹈班,應該能賺不少錢。一個孩子就算一節課30塊錢,一個班招個三十五十的,也不少啊。"

"但她說租場地就要用掉一半的錢,她媽還僱了個人幫忙,也要開工資吧?"

"具體開銷我就不知道了。"

"我聽人說那個車是-二奶車。"

"不會吧?養得起二奶的都是家底不薄的人,不然乾脆叫雞算了。連我這種年紀的二奶開的都是豐田皇冠的車,如果我是雲珠那個年紀,肯定不止開個豐田花冠了,男人都是好嫩口的。"

他聽王慧敏說自己是"二奶",以爲她在開玩笑:"你怎麼是二奶呢?"

"那你說我是什麼?"

"我覺得你應該是大奶。"

王慧敏似乎並沒因爲他提高了她的"級別"而開心:"爲什麼說我是大奶?難道我年老色衰到那個地步了嗎?"

他沒想到"大奶"居然成了貶義詞,趕緊聲明:"不是,不是,是因爲我聽雲珠說過你有老公,你自己也說過你家先生什麼的。"

"當然是我家先生,不然怎麼叫-二奶-呢?那不叫小三了?"

他愣了:"哦,-二奶-和-小三-還有這個區別?"

"當然有了,小三要上了位才能叫二奶。我和我家先生是正正規規辦了酒的,也在他父母面前挑明瞭的,連他大老婆都點了頭的。"

他更愕然了:"哦,那挺好的啊。"

"好什麼呀!中國不允許三妻四妾,你再怎麼辦酒挑明,也是枉然。"

"不是有什麼事實婚姻嗎?"

"事實婚姻得是兩個人以夫妻身份公開同居,鄰里鄉親都知道都承認的。"

"那你們沒公開?"

王慧敏搖搖頭:"他狡猾得很,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從來沒跟我公開同居過,說等我爲他生了兒子就離了婚正式娶我,但我這個肚子不爭氣。唉,現在即便我想告他重婚,都沒有人爲我作證。"

他越來越同情她了:"那可不可以乾脆離開他?"

"離開當然可以,但我就一分錢都得不到了。"

"那就不要他的錢?"

"我當然想硬這個氣,但是不要他的錢,我到哪裡去掙錢呢?再說,我爲他把什麼都拋棄了,我的家庭,我的丈夫,我的工作,我的青春年華,難道就這樣空手離開他,讓他再找比我年輕的女人?我咽得下這口氣嗎?"

"那怎麼辦?"

"我準備先讓他幫我把投資移民辦好,我去了那邊,如果混得好,那就徹底不靠他了,如果不行,我還得問他要錢。"

"如果他不肯給怎麼辦?"

王慧敏機智地一笑:"我會有辦法讓他不得不給我錢的。"

"你要小心。我聽雲珠說,你老公很厲害的。"

"我知道,不然我老早就離開他了。"

他愕然地坐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一切都像網絡八卦一樣啊?生活太沒有獨創能力了!都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

王慧敏淡淡一笑:"可能在你心目中,二奶都是些破壞他人家庭的妖精女人,但我不是,我跟他是出於真正的愛情。想當初他也是很愛我的,真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有一次,我和我丈夫出去旅遊,幾天沒見他,等我回來之後,發現他人都瘦了一圈。他那時很浪漫,不管到哪裡出差,都會給我打電話,給我帶貴重禮物回來。"

"可能剛開始都這樣吧。"

"後來我跟我丈夫離了婚,但是他不能跟他妻子離婚,因爲他妻子掌握了他的很多秘密,如果他跟她離婚,他妻子可以讓他身敗名裂。"

"也許這只是一個不離婚的理由?"

"也許吧。不過我並不恨他的妻子,她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知道丈夫包了二奶,也不敢聲張。但我可沒她那麼好說話,現在他又想包三奶,哼,沒那麼容易!"

他突然覺得她那娟秀的臉上似乎有了一股殺氣。

她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問:"如果我給你一大筆錢,叫你幫我除了他,你敢不敢?"

他嚇了一跳:"我是個沒用的人,百無一用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他把凡是能想到的貶低書生的話都用上了,只差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了,考慮到實在是不沾邊,才及時打住。

她解釋說:"不是叫你殺人,是叫你幫我寫檢舉揭發信。"

"那個……你……不能自己寫嗎?"

"我文筆不行,再說如果我自己寫的話,恐怕還沒引起公衆的注意,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了。我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要除掉我,真是太容易了。"

"但是我……"

"你不同,你馬上就要出國了,他就算知道是你檢舉揭發的,又能把你怎麼樣?難道還能追到美國把你抓回來?他那點兒權力,出了B市就減掉了一半。如果出了國,他就徹底沒權力了。"

"但我還有爹媽在國內。"

"你爹媽都是農民,還怕他整治?能整到哪兒去?再說你爹媽也不在B市。"

"但是雲珠……我不想連累她。"

王慧敏專注地看着他:"雲珠真是你女朋友?我以爲她裝給我老公看的呢。"

"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在你老公眼裡不就是我女朋友嗎?我出國,她還在B市,我可不想給她帶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