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舊曆壬申年的冬天。
一場蓄謀已久的雪,在黃昏時分,洋洋灑灑的降臨到了人世間。我發呆的坐在鞦韆架上,看着腳下的雪越積越厚,任憑雪落在我的頭髮上,落在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的雙腿上。任憑越女不停的爲我撣去身上的積雪,不斷的在我耳邊輕聲的嘮叨着,
“小姐,咱回吧!”
“小姐,會着涼的!”
“小姐……”
“小姐……”
我恍若未聞,只是傻傻的對着她笑。越女無奈,只好獨自折回到屋子裡,爲我取避寒的衣服。
遠處的月亮門下,站着兩個身影。
“起遠,去好好安慰安慰她吧!”
“老姑奶奶認爲我有這個資格嗎?”
“我認爲你有,去吧!”
玉無痕攔住了取回衣服的越女,順手接過越女手裡的衣服,遞給了關起遠。
“也許,現在只有你能了。”望着關起遠的背影,玉無痕喃喃自語着。
“越女,咱們回房吧。”
“可是,小姐還……”
“傻丫頭,放心吧。”
越女一步一回頭的扶着玉無痕向西小樓走去。
關起遠輕輕的爲我披上衣服,我並沒有感覺到異樣,“其實,你也是多此一舉,如今,還有誰會在乎我呢?”
“我在乎,”
我詫異的擡起頭,奇怪着站立在身邊的人不是越女。
“而且,有很多人都會在乎的。”
我輕輕的嘆氣,“謝謝你,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可是,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以後,你讓我如何相信呢?”
關起遠走到我的面前,慢慢的蹲了下來,雙眼專注的望着我。
“玲瓏,玲瓏小姐。我不是在安慰您,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對着他笑了,苦澀的笑着,“謝謝你。”
望着眼前憔悴而蒼白的玉玲瓏,關起遠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燒灼般的疼痛起來。現在的玉玲瓏對自己,對家人完全的失去了信心,失去了信任。他要怎麼做纔好呢?他要怎麼做才能抹去玉玲瓏臉上的悽苦呢?
“玲瓏小姐,您別這麼苦着自己。其實,老爺是很心疼您的。”
關起遠的聲音不急不緩的,但是,我能聽得出來,他在關心我,他在擔心我。
“別和我提他,求你了,別提,好嗎?”我倉惶的哀求着,我急切的躲避着,我不要提起,我不想提起,我不願提起。
“也許,您可以試着體諒體諒老爺。您看,老爺一個人過了這麼久,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老爺的身邊照顧他,不好嗎?”
我猛地站起來,嚇了關起遠一跳。他也趕忙站直了身體。
“我體諒,可是,爲什麼是莫言,爲什麼偏偏是莫言呢?”
我揮動着雙臂,大聲的喊了出來,肩上的衣服滑落到了雪地上。
“莫言不好嗎?您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關起遠的聲音依舊不急不緩,耐心的開導着我。
“不好,你不懂,你不會懂的。任何人我都可以接受,惟有莫言,我沒有辦法接受。”我猛烈的搖着頭,後退了一步,背過身子,不看他。
“但是,即成的事實,您何不大方的接受了,對您對老爺對莫言都好。”
“關起遠,事情不是發生在你的身上,你當然可以大方的,瀟灑的接受了。你不是我,你怎麼會明白我的感受。”我猛地轉過身子,惡狠狠的盯着關起遠,像是下一秒鐘就會吃了他似的。
“玲瓏小姐,我是沒辦法明白您的感受。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您總要接受的,您這麼逃避着,不是辦法啊!”
逃避?是的,關起遠戳疼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我不接受這樣的背叛,你讓我如何接受!”我的雙手緊緊的護着胸口,大聲的喊出了我心底最疼的傷。
“背叛?”
“是的,背叛!親情與友情的雙重背叛。我不逃避又該如何啊!你告訴我,我能如何呢?”
關起遠沉默了,天地間只有落雪的聲音。
“如此親愛的家人,對我如此的背叛,毫無顧忌的傷害。我還能奢望什麼?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己、對別人失去了所有的信心。要不是爲了姑母,爲了這個家,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
胸口襲來的一陣疼痛,使我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
“玲瓏小姐,您怎麼了?”
關起遠伸出雙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一帶,把我扶了起來。他攙扶着我,讓我坐到鞦韆架上,並且把自己的衣服鋪在了上面。厚厚的,軟軟的觸感,讓我感覺到了溫暖。一瞬間,我的精神放鬆了下來。
“玲瓏小姐,您要我做什麼?我怎麼做才能讓您好過些?”
關起遠半蹲半跪在玉玲瓏面前,此時的玉玲瓏憔悴蒼白,虛無縹緲的如同幽靈一般。關起遠知道,此刻只要她說,他是什麼都可以去做的。別說上刀山下油鍋了,就算是賠上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可!只要她不再痛苦,不要再爲難自己,不要再鑽牛角尖了。
我看着面前的這張臉,這張臉上有關切,有焦急,更有真誠。依稀彷彿間,我朦朧的記起了,似乎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這個鞦韆架下,那時,他救了我,那時的我多大?好像是六歲,而他即將成爲玉珀姐的夫君,我的姐夫。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又似乎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
“關起遠,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你不用再爲我做什麼了!我無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了,我的心死了。”
或許是我空洞飄渺的語氣嚇到了關起遠,他的臉上霎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眼睛緊緊的盯着我好一會兒。猛然站起來,背過身體
,急急的向前走了幾步,又突然的停了下來。
關起遠的心裡矛盾極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玉玲瓏,他也不知道,如果深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讓玉玲瓏知道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可是,現在必須讓玉玲瓏知道,他是需要她的,她是被需要着的。只有這樣,也許玉玲瓏會好過些,說不定可以減輕痛苦,幫她度過這一關呢!只是,關起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力量。唉,再差也不過如此了,怎麼樣都要賭一回。
關起遠對自己下了決心,他閉上眼睛,用力大喘了幾口氣,讓自己的心能跳的慢一些,讓自己的表情能顯得平靜一些。睜開眼睛,關起遠看見了天邊掛着的一輪彎月,今天是上弦月。
關起遠轉過身,走近我,依舊半蹲半跪在我面前。他把一隻攥成了拳頭的手,放到了我的眼前,我歪着頭,一臉不解的看着這隻拳頭。關起遠慢慢的把拳頭伸開,平攤開的手掌上,放着一塊兒小石頭。
“玲瓏小姐,您也許不記得了。這塊是您送給我的石頭,爲了紀念我這塊兒大石頭會笑了,所以您送了我這塊兒小石頭。您記起來了嗎?”
我小心翼翼的把這塊兒小石頭拿起,放在我的手掌心裡,仔細端量,它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棱角,所有尖銳的地方已經被磨平了,顯然是有人經常的把玩摩挲造成的。是的,我記起來了,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夏日,處處都能入畫的山間,無憂無慮的女孩和憨實淳樸的少年。
“你一直保存着,我以爲,我以爲你不會的,我沒有想到,你會保存至今。那只是個玩笑,我不知道你真的會,我……。”
我有些語無倫次的說着,心頭涌起的驚喜與心中同時涌出的不安,使得我不知道如何能表達清楚我的意思。
“是的,我一直保存着,從您把它送給我的那天起,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
“爲什麼?”
“因爲我答應過您的,不是嗎?”
“可是,可是,那只是一句玩笑話啊!”
“不管是不是玩笑,我都答應了,我是不可以對您食言的。”
“那,那,那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頭啊!”
“不,它不是,它是您送給我的,所以它就是無價之寶。哪怕用世界上最昂貴的珠寶,我也不會換的。在我心裡,這塊石頭比世間的任何東西都要重要。”
我的語氣一直是遲緩的,懷疑的,從內心深處我是不相信的,我不敢相信,而我多希望我可以去相信啊!關起遠的語氣始終是平和的,溫柔的,帶着讓人毋庸置疑的堅定。
“我不相信!”
我用力的把手裡的小石頭,狠狠的向遠處拋去。關起遠想都沒想,站起來,順着我扔出去的方向,去找。他雙膝跪在雪地上,輕輕的用手扒開浮雪,一點一點,仔仔細細的找着。我緩緩的從鞦韆架上站了起來,望着關起遠幾乎趴在雪地上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的,模糊了雙眼,打溼了臉頰。
我拿起關起遠鋪在鞦韆架上的衣服,急匆匆的走到他的身後,爲他披上衣服,
“你起來吧,別找了。會着涼的。”
“沒關係的,您先回房休息吧。”
“你起來!別找了!”我衝着他的耳朵大喊着,“值得嗎?你爲什麼要這樣啊!值得嗎?”
關起遠從雪地上站了起來,認真的看着我,“不是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允許我去想值不值得。而且這也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我是心甘情願的。”語氣還是不急不緩中帶着不能質疑的堅定。
“你是笨蛋,是傻瓜,是大傻瓜!”
我緊握着拳頭,用力的跺着腳,拼命的對着關起遠聲嘶力竭的喊着。我慌張狼狽的,踉踉蹌蹌的跑出了後花園。
關起遠默默的跟在玉玲瓏的身後,直到看見她平安的進入了西小樓裡,看見她的房間裡亮起了燈光。關起遠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都不見了,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了,身體在抑制不住的發抖,連扣衣服釦子的手,也不停的顫抖着。他要回去找那塊兒小石頭,那是他唯一僅有的,是他的命啊!關起遠艱難的往前走了幾步,眼前倏然一黑,直直的栽倒在雪地裡。
雪,依然慢慢的,緩緩的,悠悠的下着。百花凋零,樹木枯竭的冬日裡,一片通透明亮的白色。
玉珀實在是不放心,才和丫鬟一起出來尋找的。沒想到,還沒走出多遠,就發現了倒在雪地裡的關起遠。玉珀驚慌的不知所措,丫鬟跑去叫了幾個小廝過來,衆人七手八腳的把已經不醒人事的關起遠,擡回到房間裡。
玉家的夜晚又無法安寧了。
第二天一大早,請來了於逢春大夫爲關起遠診脈。近年來,於子謙大夫已經退隱在家,玉家的家庭醫生,自然的就換成了於逢春大夫。關起遠渾身發着高燒,人也一直迷迷糊糊的,沒有清醒過。於逢春大夫先施針爲他退燒,然後,又開了藥方子。囑咐下人要按時給病人服用。並且說明日再來,便起身告辭了。
“於大夫,請留步。姑奶奶有請。”剛剛邁出東小樓的於逢春,遇到前來相請的越女,“於大夫,請您跟奴婢來。”
越女客氣有禮的把於逢春請到了前院的會客廳裡,玉玲瓏正在廳裡等待他,
“於大夫,您請坐。越女,上茶。”
越女上過茶,退到了門外。
於逢春對眼前的玉玲瓏感到了陌生,她的臉上不見了當年的純真笑顏,有的只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她的眼中不見了流動的光彩,有的只是清冷深邃的空曠;她的氣質裡不見了溫馨柔和的熱情,有的只是若即若離的飄渺。唯一讓於逢春感到熟悉的,恐怕只剩下那一身的俏麗典雅的褲裝了。
“姑奶奶可是要問關總管的病情?”
“是的。”
“姑奶奶不必掛心,關總管只是偶感風寒,有些發熱。我已經爲他施針退熱,還開了治療風寒的方子。相信不用多久,關總管就會痊癒的。”
“多謝於大夫,有勞於大夫。”
客氣而平和的聲音裡,沒有透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於逢春的心裡重重的嘆了口氣,客氣的起身告辭了。
送走了於逢春大夫,我來到了父母原來居住的院子裡,這裡是玉府中,唯一的一處在冬日裡還有花開的地方。進入了院子,一陣陣混合在雪後清涼的空氣中,似有若無的花香,繞鼻而來。我在院中的石階上,慢慢的坐下來。緩緩的攤開手,手中的那顆小石頭,在雪地折射的光線中,閃閃的發着光,像是一顆來自天際的小星星。
關起遠的心思,我不是毫不察覺的。只是,我沒有深入的去想,也不敢深入的去想。但是,就是這一顆小小的石頭,輕而易舉的打破了他的僞裝,打碎了我的平靜。
我是一個迷路的人,在漆黑寒冷的暗夜裡,他猶如一團暖暖的火,即使知道不能,知道不可以,知道危險,我也沒有辦法不去靠近他,我怎麼捨得不去靠近他,他是我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溫暖啊!我似乎明白了飛蛾爲什麼會去撲火,不是飛蛾不知道結果,也不是飛蛾太傻。而是飛蛾無從選擇,只有無限的靠近纔有唯一的一線生機。
關起遠在做夢,夢裡的玉玲瓏總是背對着他,總是在轉過身體的一瞬間就消失在濃濃的白霧裡。於是,每次他都拼命的喊着,
“玲瓏,玲瓏,玲瓏你回來。”
“玲瓏,別走。”
“玲瓏,玲瓏……。”
守在牀邊一天一夜的玉珀,不斷的聽到丈夫神志不清的喃喃囈語。每一聲都撕扯着她的心,每一聲都讓她如墜深淵,每一聲都抽走她所有的希望。玉珀覺得自己是空的,連靈魂都輕得沒有了份量。母親啊!您爲什麼早早的就離開了女兒呢!母親啊!如今,女兒要怎麼辦呢!
“玉珀姐,您怎麼睡在這兒啊!會睡出病的。”
我邁進了玉珀姐和關起遠的臥室,看到玉珀姐和衣趴在牀邊上,睡着了。
玉珀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朦朦朧朧間瞧見玉玲瓏那張俏麗秀氣的臉,臉上是關切而焦急的神情。她是她美麗的、讓人憐愛的小妹妹啊!
“玉珀姐,您先去歇歇吧!越女,扶玉珀姐去歇息。”
玉珀很順從的讓越女攙扶着,走出了房間。
我輕手輕腳的坐到了牀邊的椅子上,靜靜的看着關起遠。印象中的關起遠,一直是憨厚健康的,不知疲倦,不會生病的。現在,他的臉如白紙一般沒有血色,輾轉反側的囈語着,睡得很不安穩。
我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他還在發燒,額頭很燙。我拿起牀邊的毛巾,在水盆裡沁了沁,擰到八分幹,輕輕的放在他的額頭上。涼涼的毛巾,也許能讓他舒服一些。
“玲瓏,玲瓏。”
躺在牀上的關起遠囈語,我沒有聽清楚,
“關總管,你要什麼?”
“玲瓏,玲瓏。”
我還是沒有聽清楚,我有些着急了,站起來,坐到了他的身邊,
“關總管……起遠,你要什麼?”
關起遠在和自己作戰,他很想睜開眼睛,看看聲音的來源,這不是妻子的聲音,那麼這是誰?
“你是誰?”
他大聲的喊着,他以爲自己的聲音很大,其實,他只是在無力的喃喃自語。
“起遠,你說什麼?你想要什麼?”
關起遠覺得力量在一點一滴聚集到了身體裡,他認識這個聲音,是她,真的會是她嗎?
關起遠費力的睜開眼睛,映入眼瞼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俏麗臉龐。
“起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嗎?”
玉玲瓏興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真的是她在叫自己。
“起遠,你看看我,我是、我是、我是玲瓏啊!”
“我不是在做夢吧?這夢真美,真真實啊!”
“你不是在做夢,真的是我。”
關起遠擡起了一隻手,慢慢的接近我的臉頰,快要觸摸到的時候,停住了。我輕輕的抓住那隻猶猶豫豫的手,輕輕的把它放在我的臉上,
“你看,我真的在這兒,不是夢。”
一滴淚從關起遠的眼角,無聲的滑落,晶瑩的閃動着光彩,如同天際劃過的一顆流星。
“我以爲你不會再理我了。”
“你真傻,你是我唯一的溫暖,我怎麼捨得不理你啊!”
欣喜的淚,終於衝出了眼眶,打溼了兩個人的心。
我輕輕的把他的手掌攤平,把一顆小石頭輕輕的放回他的手心。小石頭被他緩緩的,緊緊的握在手心裡。我倆四目相對,勝似千言萬語。往日的種種,一幕一幕重新回到了我和他之間。陽光下,落霞裡,風雨中,一直是他,是這個男人爲我無怨無悔的守護;幸福裡,悽苦中,絕望時,一直是他,是這個男人爲我不離不棄的守候;我始終在他的目光裡,在他的目光裡,我獲得了今生最大的安全感、最多的包容和溫暖。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安全的;只要有他在,我就會很安心。
溫暖的感覺重新的遊走於四肢百骸,紅潤重新回到了我的臉上,笑聲重新迴盪在深深庭院裡,光彩重新寫進了我的眼睛裡。關起遠的病很快就好了,他又可以終日守護在我的身邊了。每次我們在一起,就能聽到我開懷的,無所顧忌的笑聲,就能看到關起遠那憨憨的、滿足的笑臉。歲月在時空裡爲我倒流着回到童年。回到童年時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無法無天的山間時光。我和他都很快樂,我和他都很幸福。但是,我和他也都忘記了,日子不可能永遠單純無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