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午後,空氣清涼,春寒料峭。玉府私塾的屋檐下一前一後的站着兩個人,一位是身穿灰色長衫文質彬彬的私塾先生程志武,另一位是剛剛認祖歸宗,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裝英姿勃發的玉明。
“你父親呢?”
程志武仰起頭嗅到灰藍色的天空下,一抹乍暖還寒的味道。
“失蹤了。”玉明的聲音裡強裝出來的平靜中,壓抑着深切的痛苦。
“怎麼會?”程志武回頭去看玉明,驚訝和莫名寫在眼底。
“半途中遇到了飛機轟炸……”玉明使勁的低着頭,聲音哽咽。
沉默良久,程志武雙手握住玉明的肩膀,不知所云的安慰,“你別太難過,也許不會……”
“我會等,我相信父親會回來的。”玉明猛的擡起頭一行清淚瞬間滑落,淚光的背後是清亮的眸子,堅定的望着程志武。
程志武松開握着玉明肩膀的手,緩緩的轉過身子,低聲問,“玉家的人,有沒有問關於你父親的事情。”
“有,我只是說,‘父親有要事纏身,暫時還回不來。’”
“嗯,很好。”程志武微微的低下頭,聲音低沉而清晰的下達命令,
“你的任務是進入玉家玉器行,建立聯絡點,保證我與組織的聯絡暢通。”
“是,保證完成任務。”果敢而堅韌的聲音揚起,失去的力量正在一點一滴的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裡。
玉明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她……怎麼會有一個日本未婚夫?”
“此事,我日後再慢慢和你說,你記住,千萬不可魯莽,萬事小心。”
“明白。”
望着玉明秀立挺拔如同白楊樹一般的背影,程志武的心裡五味雜陳,如果不是宮崎純一郎突然限制玉府中所有人的行動,他不會急切的需要一個與玉府有關係的聯絡員,那麼,玉博初和玉明父子便不會經歷這一場生離死別了,可惡可恨可憎的戰爭啊!如今,玉博初下落不明,凶多吉少,餘下的任務要靠玉明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來完成,程志武的心底真真的開始打鼓了。
我的眼睛直直的盯在李淑媛依然風姿綽約的臉上,心裡嘲諷而不甘心的嘀咕着,“真是個鬼魅橫生的世道,妖魔鬼怪大白天的就出來晃盪。”
“逢春大哥,不知您二位此次親自登門拜訪,有何要事啊!”
我對着於逢春笑得滿面春風桃花滿天,瞥見李淑媛殺人一般的眼神,我在心裡偷偷的狠狠的樂了一回。於逢春一愣,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低下頭一隻手握成空拳輕輕的抵在嘴脣上,輕輕的咳了一聲,重新擡起頭客氣的對我說,
“姑奶奶,我夫妻二人此次前來貴府,是想爲小女求親的。”
我稍稍一怔,笑了,“於大夫,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您的女兒今年只有十一歲吧!您是不是太着急了?”
“逢此亂世,女孩子家還是早些定下來爲好。”
於逢春一向樸實憨直,不會用華麗的詞藻去粉飾自己的話,所以,他的誠意我是相信的。我輕輕的點頭,
“也對,不知……”
“逢春與我都認爲,您的侄子玉達仁與小女最是般配。”
李淑媛的神情裡是進退有度的大家風範,面帶三分笑笑不露齒,說話的時候,耳垂上金色的滴水耳環微微的前後擺動,混合在一片金色的陽光中,光華流動,耀目得有些刺眼。
“達仁?您不覺得年齡相差的大了些嗎?”
“男子大一些會心疼人啊!我與逢春就相差很多歲的。”
炫耀一般的口吻,此話是李淑媛特意說給我聽的。我眯起眼睛藏好自己的情緒,太無聊了!但是,我的心實實在在感覺到了傷害。善良的老好人於逢春,爲我解圍,
“我們商量過了,等小女一行了笄禮之後,便嫁過來。姑奶奶,您看如何?”
我猶豫片刻,我不相信李淑媛,但是,我信任於逢春。我的心裡遲疑着衡量着,最後,我聽到自己說,
“也好,你我兩家原本便是世交,如今親上加親,也是好事。合了八字之後,玉府便下大定。”
“好,如此甚好。”
於逢春發自心底的歡喜,他握了握妻子緊張得冰冷的手,表示安慰。於逢春不太明白妻子的不安來自何處,在他看來,與玉府結親是一件很自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作爲父親,他覺得自己總算給女兒找了一個極好的歸宿,他很快樂,很單純很簡單很直接的快樂。
我反反覆覆的推測過,李淑媛將女兒嫁給玉達仁的目地,首先,在如此分崩離析的亂世,玉府應該是她最好的選擇,不說榮華富貴最少能保個吃穿不愁。其次,她之所以選擇玉達仁,一是因爲玉家玉器行以後會是玉承智和玉達仁父子掌舵,二是因爲玉達信和玉達勇還都是孩子
,尚未定性。而玉達仁已經是一位穩重樸實,善良的少年了。
至於,我和她之間的恩恩怨怨,我猜想她是不會對任何人說起的,無論李淑媛在我的眼中是好是歹,她都終究是母親。天下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嫁一位可以依靠終生的良人,有個好歸宿。
伴隨着北平城凝固着熾熱的盛夏一同到來的,是日本侵略者更加恐怖的血色統治,華夏大地在日本軍國主義鐵蹄的蹂躪下艱難的喘息着。戰爭的陰雲下,玉府中的平靜顯得分外的波詭雲譎,讓人緊張使人窒息。
我安安靜靜的佇立在我的花圃裡,一動不動的凝視着天邊如同烈焰一般燃燒的落霞,我身後的花圃裡,怒放着花朵。原本應該或嫺靜或妖嬈或典雅或嫵媚或婉約或濃烈或豔幟高張或遺世獨立,各有各的性格和模樣的花兒,不知道因了何種緣故,今年,卻都失了原本的靈性與個性,有些雜亂有些紛亂有些錯亂有些迷亂的肆意開放着。
望着怒放到荼靡的花兒,淚水充盈在我的眼底,可是,眼珠卻因爲乾澀而刺疼。淚,總是由心底深處一滴一滴釀出的精靈,我想,我的心也許已經乾枯萎謝,不再能流出如同珍珠一般光潔的淚水了。
在我漸漸朦朧模糊的視線中,飄進一抹月白色的人影,月白色的絲制高領無袖長旗袍,月白色的繡花鞋,月白色的繡花手帕別在腋下輕輕舞動。寬寬的額頭乾淨清爽,濃密的發高高的束在腦後,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淺粉色的耳垂下綴着白色的珍珠耳墜,隨着身體的起伏而搖擺在粉紅色的嘴脣,與一絲不亂的髮髻之間。
她靜悄悄的停在我的面前,一雙如黑葡萄般晶亮,毛絨絨的圓眼睛靜悄悄的望着我,薄薄的嘴脣翹成一彎好看的月牙,靜悄悄的對着我笑了,
“找了您一圈兒了,原來您在這兒。”
“我才發現,二嫂的頭髮不是純黑色的,是深褐色的。”
我習慣性的所答非所問,楊柳明顯的愣住了,她還是不太習慣我,眼睛裡寫上了不解與詢問。但是,臉上還是給了我一個安安靜靜的笑容。
這就是二嫂楊柳的特質,你永遠都無法從她的身上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浮躁,她渾身上下總是散發着“靜”的氣場。
“您找我有事嗎?”
我也對着她笑了,嘴脣在臉龐上形成完美的弧線。楊柳看見我的笑,才安心的說出了她的想法,
“我是想,可不可以讓達仁和於芸香多接觸接觸。達仁的性格木訥,芸香又是個孩子,我想也許接觸多了,會讓他倆在成親之後更加融洽吧!您意下如何?”
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瞼,抿着嘴脣,想了一會兒,
“也好,我同意了。不過,不能讓兩個人單獨相處,就讓玉明陪着吧!玉明雖然比達仁要小,但也畢竟是達仁的叔叔,這樣與情與理都說得過去。”
“好的,謝謝您,還是您想得周全。”楊柳高高興興的轉身離開了。
民國二十八年,舊曆己卯年,盛夏。
自從楊柳徵得玉玲瓏的同意,讓玉達仁和於芸香多多相處以來,每次都是玉明小叔叔陪着他來。開始的時候,天生木訥的玉達仁也不會討女孩子的歡喜,只會說他的玉,於芸香對此又不感興趣,所以,每次見面都顯得無聊而尷尬。
不知道從哪一次開始,玉明和於芸香開始談論起關於毒藥的話題,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每次都是這個話題,津津樂道,樂此不疲,玉達仁便正式的成爲了三個人當中,絕對多餘的那一個。
此時,三個人正坐在於府後院花藤下的石桌旁納涼,玉達仁半眯着杏眼看着面前的兩個人,他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那麼恐怖的話題,他倆怎麼會聊得如此興致勃勃。玉達仁拿出隨身攜帶的幾塊玉石把玩,耳邊斷斷續續的傳來玉明和於芸香的對話。
“其實,不只是藥草裡有毒物的存在,就連咱們平時養的花草中,也是可以提煉出毒藥的。”於芸香甜甜膩膩的聲音,輕柔的迴盪在盛夏午後的花藤下。
玉明發現自己非常喜歡聽到於芸香的聲音,每次她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全神貫注的在聽。玉明的目光興奮而專注的望着對面的這個女孩,全心全意的感受着她的與衆不同。
於芸香的皮膚是淺棕色,比一般的女孩要黑一些,柳眉杏腮,高鼻樑圓鼻頭,薄脣圓下頜,一雙秋水般顧盼生輝的大眼睛,眼角稍微吊起。她是活潑健康的,大眼睛裡總是流露出快樂的光芒,尤其是在說着她和他的共同愛好時,整個人亮得如同清晨天邊第一道的霞光。
“比如說,蜂蜜是潤肺滋補品,但是,杜鵑花的蜂蜜卻是有毒的,如果誤食的話,最嚴重的後果會致人死亡的。”於芸香說話的語速時快時慢,抑揚頓挫分明,像是在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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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看過一個傳說,是關於睡蓮的。睡蓮被譽爲‘
花中睡美人’,它的全身都有毒,特別是葉子,也會致人死亡。但是,它有一個憂傷而美麗的傳說,”說到這兒,玉明故意停下來,不說了,他歪着頭望着於芸香,嘴邊一抹淺笑。
於芸香急切的追問他,目光中秋水盈盈,“什麼傳說?一定很好聽,你說啊,快說啊!”
“你想聽啊!求我啊!”玉明覺得於芸香手託着腮,着急的樣子很可愛,故意逗弄她。
於芸香撅起嘴巴,皺着鼻頭,大眼睛使勁的眨啊眨,“好吧,求你了!”
頭上的藍天白雲倒映在少年清澈乾淨的眼眸裡,玉明無聲的笑了,“好吧!我說給你聽,從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住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裡。那裡有一條河圍繞着村子。有一天,那條河忽然枯竭了。爲了家人,姑娘整天四處奔波,只爲了能找到少得可憐的水。
在一個有霧的早晨,她一個人沿着河邊走着,心裡充滿了憂愁。突然,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傳入她的耳朵,‘你的眼睛真美。’她回過頭,看見河裡的淤泥裡有一條魚在看她。那是一條美麗的魚,他身上的鱗片就像天空那麼藍,他有一雙溫柔的眸子,他的聲音是那麼的清澈透明。
魚對姑娘說,‘如果你願意常常來看我,讓我能看見你的眼睛,我就可以給你一罐水。’於是,姑娘每天早晨都會和魚相會,魚也履行着他的承諾。每一天,家人總會不停的追問水的來歷,但姑娘只是笑而不答。
他們雖隔水相視,但一種心境卻可相通。第三天,姑娘發現自己愛上了魚。在晨霧裡,綿綿情話近乎不真實,最後,魚對姑娘說,‘希望你做我的妻子。’魚從河裡出來,到岸上擁抱了姑娘。他們就這樣結爲夫妻。
但是,這個秘密還是被村民們發現了。他們認爲魚對姑娘使用了妖法。於是,他們把姑娘關起來,拿着刀叉、長槍來到河邊。叫出魚,用他的妻子威脅他。在他現身的那一刻,他們下手了,魚在絕望中死去。
然後,人們擡着魚的屍體凱旋。他們把魚的屍體拋到姑娘的腳下,希望她會醒過來。可是,姑娘的心碎了。她抱起已經冰冷的魚,向小河走去。
倘若時間無法治癒傷痛,死亡總是可以的。他們在人們詫異猜忌的目光中死去了,但是,他們的子女卻在水中世代繁衍,那就是睡蓮。”
玉明富有磁性的聲音帶着一絲憂傷,在夏日午後炎熱的空氣中游蕩,他看見於芸香眼中瑩瑩閃動的淚光,瞬間匯成一條小溪,靜靜的流淌在稚氣未脫的臉上。
“傻丫頭,別哭啊!只是個傳說而已。”
“他們好可憐啊!那些村民太可惡了!”
於芸香從石凳上一下子跳了起來,生氣的握緊小拳頭,緊緊的皺着眉頭,瞪大了眼睛怒視前方。如同那些殺死魚的村民就在她的面前,她憤憤不平的正要找他們理論一般。
於芸香忽然的動作,嚇了玉達仁一跳,他正沉浸在玉石的世界裡,不知道,於芸香爲什麼如此激動,於是,迷迷糊糊的問,
“下雨了嗎?沒有啊!芸香,你怎麼了?”
玉明和於芸香同時看着糊里糊塗,傻乎乎看天的玉達仁,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於芸香臉上的淚痕猶在,便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大笑着,笑得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被笑得莫名其妙的玉達仁,用手搔了搔後腦勺,也跟着傻笑起來。
少男少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笑聲,暫時的把戰爭的陰霾擋在了這一方小天地的外面。沒有戰爭該多好,年少的輕狂,流動的光彩,絢麗的青春時光,該是多麼美麗美好而難忘啊!沒有戰爭該多好!
然而,戰爭肆無忌憚的來了,將每一個人都席捲了進來,國仇家恨,屍橫遍野,親人反目,中華民族、玉家和我爲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此刻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正在向我襲來,而我卻全然不知。自從掌家以來,我經歷過許多的困境和危機,而這一次卻是我無比珍惜的孩子們爲我設置的一個精心的陷阱。
玉明反覆的衡量過,他認爲還是要除去玉玲瓏,爲國爲家,他覺得玉玲瓏這個漢奸都不能留。他的想法與自己的直接領導程志武彙報過,程志武不但沒有批准,還狠狠的批評了他。程志武的態度不但沒有打消玉明除去玉玲瓏的決心,反而,讓玉明覺得程志武是受到了玉玲瓏的矇蔽。
玉明清楚的知道,對於玉府對於玉玲瓏他是十分陌生的,所以,單憑他一個人是無法除去玉玲瓏的,他要尋找到熟悉瞭解玉玲瓏,可以接近她的人,來幫助自己完成計劃。
他仔細的觀察過,玉府中還有兩個人是恨着玉玲瓏的,玉芳菲和關玲玲。所以,最近的這些日子裡,玉明總是找機會接近她倆,把自己從於芸香那兒得來的關於毒藥的知識,有意無意的談論給她倆聽,也從她倆那裡套出一些關於玉玲瓏飲食起居的習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