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踉蹌的爬起來,臉上一直掛着淡淡的苦笑。走到自己的牀邊,她從枕頭套裡抽出一封信,是弟弟寫給她的,“姐,爹孃和我已經平安抵達上海,在約瑟夫神父的幫助下,即日將啓程去英國。隨信附上來上海的車資,姐,你來吧!爹孃和我都盼着一家團聚呢!”
半夏把信深深的揣進懷裡,她的手碰到從大少奶奶那兒,費盡心機騙來的角門鑰匙,原本寒冰一樣的鑰匙,如今已經帶上了她的體溫,半夏安心的笑了。她回頭看了看,這間小而簡陋的房間,月光下它顯得格外的孤獨和淒涼。是啊!她要走了。只是,離開之前,她還要做一件事情。
半夏把自己積攢下來的一點首飾、幾個銀元,和幾件換洗衣服,放到一塊包袱布上,裹好,斜系在肩上。然後,輕輕的打開房門,輕輕的踩着月光,悄悄的來到玉玲瓏的房門前,擡起手,輕輕的叩響了房門。
我披着晨衣,一動不動的站在窗前,看着黑色的光一點一點從我的眼睛裡隱退,黎明已經從高高的屋脊上透了過來。可是,我的心裡卻是寒夜一般無法驅散的冰冷和黑暗。
半夏走後,我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站着,我不敢動,彷彿一動,整個人就會碎成一片一片的,消失在黎明的霧靄中。我被困在一個看不見摸不到的牢籠裡,束手無措。應該告訴公公和婆母?還是稟報老夫人?不然就直接求助無痕姑母?沉下心,細細的想來,都行不通。究竟,我該怎麼辦啊?!
輕微的開門聲伴隨着,一串細碎的腳步聲,越女在我耳邊低聲回稟,“小姐,事已都辦妥。”
望着東方天空的魚肚白,我微微的點了點頭。半夏走後,我讓越女立刻送一封書信給關起遠,信中我囑咐他暗地護送半夏到上海。
“小姐,您休息一下吧!”
“好吧!”
我無意識的邁動雙腿,卻直直的向前撲倒,越女急忙攔腰抱住我,半扶半抱的將我安置在牀邊。我因爲站得太久,雙腿都麻木了,越女一邊爲我搓揉小腿,一邊心疼的說,
“小姐,您這是何苦啊?半夏的話,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我蹙起眉頭,閉上眼睛,無奈的搖了搖頭,“這樣的情況下,我找不出半夏對我說謊的理由。”我睜開眼睛,直視越女的眼睛說,“還有,胡管家。越女,你還記得嗎?”
“小姐,奴婢記得沒有用,咱們無憑無據呀!”
我沉默,越女也不說話了。其實,她的話說得對,一切都只是無憑無據的猜測而已。越女靜靜地退出去,我勉強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卻頭疼欲裂。我咬牙堅持着,現在,不是生病的時候。
淑媛大嫂對半夏的突然失蹤,是這麼說的,“半夏的母親病了,我讓她在母親的身邊儘儘孝,不必着急回來。”
多麼賢惠明理,通情達理的淑媛大嫂呀!我更加茫然了,什麼事情要她說謊?她想掩飾什麼?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我和自己不停的辯論、反駁。一會兒,我覺得半夏的話是真的。一會兒,我又覺得淑媛大嫂是值得信任的。反反覆覆,重重疊疊,來來往往,我覺得我要瘋了。
最後,我採用了一個最直接簡單的辦法,面對李淑媛,問個明白。
佇立在逢春大哥的藥草田裡,我屏息靜氣的等待着,似乎並不是在等待李淑媛,而是在等待一次關乎於生死的命運裁決。
我的鼻子裡,擠滿了濃濃的藥草香,秋天剛來,逢春大哥的藥草田裡,一片盎然的生機。我多喜歡這樣的秋天!我多捨不得這樣的秋天!
夜深露重時,我遠遠的望見了一個身影,不急不緩的朝我走來,月白色的錦緞寬袖高領長旗袍,包裹着李淑媛修長且凹凸有致的身體,旗袍的下襬長至腳踝。隨着她走路時,兩條胳膊有韻律的擺動,寬寬的衣袖在空氣中,不斷的劃出完美的弧線。旗袍上,從領口到下襬,繡着一串串盛開的紫藤花,精巧嫵媚,紫韻芬芳。端莊的臉上,脂粉未施,反倒比平時多了一份清秀脫俗的味道。烏黑濃密的長髮,沒有如往日一般高盤於頭後,而是隨意的披散着,使她在迷濛的月色中,多了一份雅緻的慵懶。
李淑媛帶着淡淡的笑意,停在我的面前,沒有開口,淡淡的看着我。我的心倏爾茫然了、糊塗了、害怕了、想逃了。
我強作鎮定的開口,聲音非常奇怪,“大嫂,這個時辰約您來,我的確有不得已的苦衷,還請您原諒!”
“有什麼事儘管說吧!不必客套。”
李淑媛的聲音依然甜美溫柔,只是,臉上的表情是不屑而居高臨下的。我沉默了,不知道從哪兒說起,李淑媛也不着急,站着,淡淡的看着我。
“大嫂,逢源是怎麼死的?”
“當時,我不在場,你應該去問公公。”
我又沉默了,李淑媛的聲音裡多了些不耐煩,她似乎打算結束與我的對話,“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不奉陪了。”
“大嫂,逢源一直是您在照顧,爲什麼每次他喝了您的雞湯之後,病情都會加重,甚至還會吐血?”
李淑媛半遮的眼睛裡結上了一層冰,心裡咬牙切齒的叫罵着,“半夏這個小賤婢,一定是她出賣了我,等找到這個小賤婢,一定把她千刀萬剮了。”
李淑媛閉了閉眼睛,深深的沉了一口氣,擡頭望着月光下的玉玲瓏。她一身絲質的白衣白褲,襯衫的立領高到下巴,襯托着她的臉細緻小巧,輕盈的衣角在風中,如同精靈一般的飛舞,黑黑的髮辮垂在胸前,髮絲在黑夜裡舞動。黑白兩色的玉玲瓏,飄渺如夢,玲瓏剔透。
簡單而不失嫵媚的玉玲瓏,再一次狠狠的刺激了李淑媛的神經。在她的眼裡玉玲瓏根本是一無是處的,一朵養在溫室裡花,憑哪一點跟她爭啊!李淑媛翹起的嘴角上寫滿了不屑,但是,她的目光依舊淡定平和,她的語氣依舊溫柔甜美。
“玲瓏,你這說的都是什麼呀?我沒聽明白,雞湯是公公的吩咐,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半夏端給我的雞湯,怕也是公公的吩咐吧?”
“是公公的吩咐呀!”
“你……!你在雞湯裡下毒,不會也是公公的吩咐吧?!”
“下毒?玲瓏,你的話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啦?”
看着李淑媛臉上無辜而憂傷的神情,我卻越來越清醒了,“糊塗?我想這個家裡只有大嫂是最不糊塗的人啦!”
“玲瓏,你怎麼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你是在指責我嗎?你憑什麼?你配嗎?”
月光亮亮的照在李淑媛的身上,她身上的月白色的旗袍,幽幽的反射着藍色的光,電光火石,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我故意避開她的話鋒,輕聲說,
“大嫂,紫藤花的種子,是有毒的吧?毒性不大,並不致命,是嗎?”
李淑媛猛地擡起頭,雙眼死死的盯着我,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拿着手帕的手微微的哆嗦着。她迅速的低下頭,當她重新擡起頭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已經淡定自若,彷彿剛纔的失態從來沒有發生過,
“玲瓏,如果你的手裡掌握了真憑實據的話,大可以請長輩們來主持公道,我對於你說的這些事情,真的無能爲力。”
“這麼說,大嫂還是聽懂我的話了。”
“懂與不懂,你沒有必要知道,如需對質,我奉陪到底。”
李淑媛真的很聰明,她吃定了我無憑無據。我方寸大亂,束手無措,倏忽,在我亂糟糟的腦子裡冒出一句話,“活人不怕活人,怕的是鬼。”我雙手將於逢源的照片舉到她的面前,淒厲而憤怒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久久迴盪,
“頭上三尺有神明,看着逢源的眼睛,告訴他,您真的是他尊敬了一輩子的大嫂!”
玉玲瓏的舉動讓李淑媛暗暗的吃了一驚,於逢源的面容在朦朧的月光下,卻顯得格外的清晰。一雙清透明亮的眸子,靜悄悄的在對着她笑,她甚至聽到了他在叫“大嫂”。李淑媛搖了搖頭,心裡暗笑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心慈手軟了,但是,她幾次試圖要開口,幾次都失敗了。她可以無動於衷,但是,她不想繼續說謊。她認真的盯着玉玲瓏的眼睛,微微的笑着,
“逢春說的對,你真的很聰明,想知道什麼,說吧!”
“我要知道真相!”
李淑媛緩緩的轉過身子,擡起頭望向遠方,緩緩的開始訴說,她的聲音淺淡無波,在這個初秋的深夜裡,顯得遙遠而飄渺。似乎她說的事情,與她與我都沒有任何關係,
“真相?哈、哈、真相!或許這個世界裡,真相纔是最不真實,最不可信的。逢源從小聰明過人,深得家裡長輩的喜愛,公公甚至在他滿月的時候,就非正式的宣佈,要由他來繼承家業。可是,世間最難的就是十全十美,逢源自出生起就不是個健康的孩子,他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在陽光下嬉戲玩耍,他只能呆在書齋裡,和一本本無聊沉悶的書作伴,很可憐,是嗎?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倏瞬轉過身子,雙眼盯在我的眼睛裡,我彷彿被催眠了一般,無法避開她的目光。李淑媛的聲音變得冷漠而憤怒,表情也變得陰晴不定,
“就因爲逢源的可憐,就因爲逢源的體弱多病,家裡所有的人,把所有的愛和關心都給了他一個人。可是,你們誰注意過逢春?誰真正的關心過他?不錯,逢春是不聰明,是有些木訥,但是,他有一顆真正的醫者仁心。我愛他,我一心一意的愛着他。從他揭開我的蓋頭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這個老實憨厚得讓人心疼的男人。逢春纔是於家的長子!他纔是真正應該繼承家業的人,可是,就因爲他不夠聰明,不會討人喜歡,公公甚至都很少拿正眼看他,這對他公平嗎?公平嗎?我是逢春的妻子,我要替他主持公道,我要拿回本來就應該屬於他的東西,爲了逢春,爲了我的兒子,也爲了我肚子裡還未成形的孩兒。所以,於逢源就不能好好的活着,他只能體弱多病的活
着!你問我於逢源是怎麼死的?我告訴你,他是因爲你死的!很驚訝,是嗎?不相信,是嗎?”
李淑媛擡起臉看着天空,今晚的月光白得刺眼。我看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奇怪表情,淒涼而猙獰。
“多年的病魔纏身,早就掏空了他的身體,而在你們成親的那天,逢源格外的高興,久病之人,最忌諱情緒上的大起大落。而且,那天逢源又喝了過量的酒,兩處夾擊他早已經千瘡百孔的身體,如何受得了?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你這個生來就不祥的女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你明白嗎?這就是你要的真相!”
“不是的,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也許吧!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狡辯,你、你……蛇蠍心腸!”
李淑媛淒厲的笑聲突兀的響起,我的脖子後面感到陣陣涼意。在李淑媛時斷時續的冷笑聲中,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臉,
“痛快!罵得痛快!我是蛇蠍心腸,那你是什麼?瘟神?”
我渾身打着寒戰,哆嗦得說不出話來,而李淑媛眼睛裡的熊熊火焰,卻一寸一寸燒灼着我的肌膚。我如同打擺子一般,在嚴寒和酷暑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她的臉幾乎貼在我的臉上,我的臉上都是她口中呼出的熱氣,
“你不是很關心你的逢春大哥嗎?出書的時候,你怎麼不爲你的逢春大哥爭取爭取,啊!如果沒有逢春,就憑你,有本事把逢源的遺稿整理出來嗎?啊!”
“我、我……當時、可是……”
“虛僞!你利用了他的憨厚,你知道反正他也不會和你爭。想起那天你的一臉得意,我就恨不得……”
咬牙切齒的李淑媛忽然停住了,站直了身子,轉過頭,輕而快速的呼吸着,目光望着黑乎乎的藥草田,沉默了。忽而,她又輕聲的笑了起來,如同一個稚嫩的小女孩,說話嗲聲嗲氣的,
“知道爲什麼你今天能平安的站在這兒,聽我說話嗎?你應該感謝你的逢春大哥,是他無意間說,我才知道,老夫人和你的姑母早就有協議,只讓你在於家守寡三年,之後,就放你回玉家。這倒是也好,省得我費勁了!”
我呆愣看着李淑媛,心裡舉得害怕,她似乎不太正常。不過,對於她說的話,我是相信的,無痕姑母跟我承諾過,她會接我回家的。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爲什麼這樣對我?”
李淑媛歪着頭,看了我一會兒,便一臉厭惡的轉開目光,在甜美平和的聲音裡夾雜着一絲妒意,
“別把你那張美麗可憐的臉對着我,浪費!我不是你的逢春大哥。每次看到你的這張臉,我都抑制不住的噁心。你的年輕美貌,你的聰明伶俐,不僅博得公公的歡喜,還讓、讓我的丈夫動心。你輕而易舉的毀了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所以,我怎麼會讓你好過?我對你,並不過分,你,認倒黴吧!”
天啊!世上盡然有這樣的女人!外表,她是於家知書達理,溫柔嫺靜,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大少奶奶,連對待下人也從不訓斥,從不懲罰。好得那麼純粹,那麼纖塵不染,內心,她卻是個心理陰暗,靈魂扭曲,毫無德行可講的蛇蠍女人。她掩飾的如此之好,沒有半點破綻。
我糊塗了?這個女人,是誰?我認識嗎?我不認識嗎?她是醜陋惡毒的李淑媛?還是熱情溫柔的淑媛大嫂?她是誰?我糊塗了!
“我一直覺得你是我的親人吶!”
“給你一句忠告吧!能把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的,一定是你的親人。”
李淑媛的聲音帶着膩死人的甜美,和一點嘲笑,一點不屑。天旋地轉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胡管家,大喊着,
“胡管家是怎麼回事?”
“我用你,除去了他,誰讓他多嘴!”
“他沒說過什麼呀!”
“我收集紫藤花種子的事,是他說的吧!老傢伙,臨走還去你那兒,真不知道‘死’是怎麼寫的!”
我真的有些轉向了,李淑媛的思想跳躍太大,我有點跟不上了。初秋的風裡漸見涼意,我現在只想知道,
“胡管家怎麼樣了?”
“哼!我能把他怎麼樣?不過,這麼個兵荒馬亂的年頭,會不會遇到土匪呀,兵匪呀,就很難說了。”
李淑媛目光愉快的斜視着我,她口氣似乎在同我商量,明天如果天氣好,就去燒香還願一般的輕鬆。我徹底轉向了,一句好心的提醒,竟然斷送了一條人命。天下最毒婦人心啊!
心裡倏忽涌起一點點的安慰,半夏是我讓關起遠護送去上海的,關起遠已經回來稟報,半夏一家人安全的登上了去往英國的客船。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時候,李淑媛冷冰冰一句話,將我凍住,
“對了,半夏在哪?”
“半夏?不是回家服侍母親了嗎?”
“少跟我裝糊塗,我就知道,要不是你給她撐腰,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出我的手心。”
“大嫂,您說的我怎麼沒聽懂啊!”
對李淑媛的厭惡,已經讓我不再害怕,不再緊張,我甚至對着她假笑着。李淑媛面對玉玲瓏的假笑,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今天,她酣暢淋漓的說了話,說給這個小丫頭聽,讓這個小丫頭恨自己。
“恨就恨吧!總比無愛無恨的,空着好。”
李淑媛輕輕的拋下這樣一句話,轉身離開了,腳步依然如來時一般,不急不緩,只是,顯得僵硬了許多。
我站在原地,癡癡呆呆的將於逢源的照片舉到眼前,我的瞳孔裡映出他的樣子,此時此刻,他在我眼睛裡如此的清晰。
“一定是你在保護我!所以,我纔會做那個夢,半夏纔會打碎了那碗湯。”
一道閃電從天而降,霍然撕碎了黑夜。雷聲怒吼着,大地顫抖着,傾盆而下的大雨,寒冰一般,凍結了五臟六腑,滲透進靈魂裡。這是人間還是地獄?地獄爲什麼會有人間的悲涼?人間爲什麼會有地獄的魔鬼?是誰?誰把人間鍛造成了地獄?
我把於逢源的照片死死的護在胸口,擡起頭,無數道的閃電,似頑童一般嬉笑着將天空撕成一塊一塊的碎片。驚雷一聲一聲的響起,似慟哭,似嚎啕,似怒吼。一條一條的雨線,已經把一張巨大的網,編織在了天地間,我是網中垂死掙扎的魚,掙扎得丟盔卸甲,掙扎得體無完膚,掙扎的失魂落魄。我的身體已經被撕扯成了千千萬萬的碎片,一片一片的隨風散去。
虛幻中,我已經隨着狂風驟雨,離開了這似人間更似地獄的地方。讓我死去吧!如此,我就可以不再痛苦,如此,我就可以和於逢源相識、相守,如此,我就會快樂。
這個初秋的大雷雨之夜,註定了無法平靜。暴風驟雨中於府家宅,燈火通明、無人安眠。玉玲瓏居住的東廂房裡,黑壓壓的站了一屋子的人。外面的風雨越來越肆虐,屋裡的丫鬟、老媽子進進出出,忙成一團。
於子謙、於逢春兩父子,分別爲玉玲瓏把過脈,正在研究藥方。於老夫人用手裡的柺杖,敲擊着地面,發出“咚咚”的響聲,“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的人,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啦?”
於夫人趕緊安慰老夫人,“婆母,您彆着急,您的身體要緊啊!”說完,她用目光盯視着李淑媛,希望她能夠幫她解圍。
李淑媛看了一眼躺在牀上昏迷不醒的玉玲瓏,心裡有三分得意、三分妒忌,倒是多出了四分的不甘心。實際上,她很害怕,玉玲瓏會把事情稟報於子謙,以於子謙的心智,加上於老夫人的精明,不難看出其中的真相。而另一方面,她又很盼望,玉玲瓏能把事情鬧得大一些,這樣一來,於逢春就會看到自己的一份苦心,一片真心了。
此時此刻,玉玲瓏卻只是昏迷在牀上,她什麼都沒做,一切如同沒有發生過一樣。李淑媛感覺到惡狠狠的失望,和偷偷的慶幸交織的味道,她的心裡鄙視的罵道,“沒有用的小賤人。”
她用平時的一張臉,對着越女說,“你還不趕緊把事情交代清楚,免得老夫人、夫人和我擔心呀!”然後,她在越女的耳邊低語,“小心一些,仔細回話。”
越女的心頭一驚,她聽到了李淑媛口氣中的威脅,她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小姐,決定先不說破,等小姐的病好後,再作計較。越女低下頭,清晰而小聲的說,“回老夫人,夫人,大少奶奶,玲瓏小姐最近睡得不踏實,今晚想一個人走走,沒想到變天了,奴婢找到小姐的時候,小姐就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啦!”
李淑媛用眼角輕瞥過越女的臉,她的神情像是在對越女說,“算你個小奴婢識相。”然後,越女聽到李淑媛溫文爾雅的聲音,在說,“老夫人,婆母,依媳婦看,大概是讓今兒晚上的雷雨給驚着了,玲瓏和我說過,她是最害怕打雷的。”
於老夫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唉……我怎麼向玉府姑奶奶交代啊!”
“母親,依孩兒看,此事先不要告訴玉家。”於子謙不想玉玲瓏離開,在他的心裡,彷彿留住了玉玲瓏就是留住了玉無痕。一種毫無用處的心裡補償,對於子謙卻如同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珍貴無比。
於老夫人沒有再說話,唉聲嘆氣的離開了。黎明悄悄降臨,在李淑媛的臉上,鍍上了一層亮而朦朧的光,她對着昏迷中玉玲瓏,絮絮的說着,
“玲瓏,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公公和婆母,甚至老夫人都心心念唸的牽掛你,我在想,如果,現在躺在病牀上的是我,大家會不會這樣子待我呢?至少,我沒有越女那麼貼心的丫鬟。玲瓏,你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我辛苦經營也無法得到的東西,你卻輕而易舉的就擁有了。其實,我應該恨你的,因爲,你偷了我丈夫的心。以前我一直認爲,逢春是對藥草和醫術過於專注,所以才忽略了男女之情,但是我錯了,逢春不僅懂得哄女人開心,還懂得浪漫……。可是,對我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妻子,
他卻經常視而不見。玲瓏,我那麼愛他,他爲什麼不能好好待我呢?玲瓏,你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李淑媛的真心話,我一句也沒有聽到,我的意識,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去處。那裡分不清天與地,黑暗中,一束束幽藍色的火,似一顆顆幽藍色的星星,在身邊半明半滅。我的身體被烈火燒灼一般的疼痛着,我很想坐下來,但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推着我不停的走,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每一處都在叫囂着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疼痛。
“玲瓏。”有人在喊我,聲音裡有男有女。
“誰在喊我?”
“玲瓏,是我,你的淑媛大嫂呀!”
“玲瓏,是我,我是姑母。”
“玲瓏,是我呀!”我的正前方出現了一位白衣少年,臉孔模糊,我看不清他,我怯怯的問,“你是誰?”
“哈哈哈……”白衣少年倏忽尖銳的大笑起來,“玲瓏,你可真是個賢德的好妻子啊!怎麼?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認識了!”
“不、不,你不是!”
我本能的想躲進無痕姑母的懷裡,可是,怎麼都無法移動腳步,我急得大喊,“姑母,帶我回家!”
“回家?不可能了。”姑母的神情和聲音裡,刮過陌生的冷漠。
“不,你也不是姑母。”
“玲瓏,大嫂對你好呀!你就過來吧!”
“不,你是魔鬼,不!”
我拼命的哭喊着,我的身體自動的移到李淑媛的身邊。我繼續無助的哭喊着,“我要回家!放我回家!我不要留在魔鬼的身邊!”
“你就是人間的瘟疫,你害死了你的丈夫,你害死了胡管家,與你海誓山盟的戀人,也拋棄了你,你只配留在魔鬼的身邊!”一個洪亮厚重的聲音,莊嚴的響徹在天地間,彷彿是上蒼對我最後的判決。
“不!”我用盡全力大叫起來。我的身子突然一沉,直直的墜向更黑、更深的地方,我被猛地摔在地面上,摔的三魂七魄都出了竅,一股鹹鹹的腥味從嗓子裡直衝了出去。
昏迷中的玉玲瓏忽然坐了起來,嘴裡噴出一口鮮血,之後,她又重重的倒回牀鋪。屋內,徹夜守着牀邊的越女和李淑媛,頓時亂作了一團,
“這是怎麼了?這、這怎麼辦吶?”
“越女,把毛巾遞給我,叫大少爺進來,你去找老爺!”
越女飛似的奔了出去。於逢春飛似的奔了進來。李淑媛看着緊張得直髮抖的丈夫,不由自覺的想,“如果躺在這裡的是我,你會不會也如此心慌意亂呢?”
“沒關係、沒關係,一時血不歸經而已。”
於逢春顫顫巍巍的自言自語着,不知道是說給妻子聽的,還是在安撫自己的慌亂。一道殺人的目光,在於逢春和玉玲瓏之間來來往往,將他們千刀萬剮着。
五天之後,我完全的清醒過來,我呆愣的看着李淑媛溫和平靜的臉,倏瞬,我對她笑了,看見我的笑容,李淑媛也呆愣了。
自從清醒了之後,我沒哭沒鬧,沒喊沒笑。越女服侍我吃藥,我就吃藥;服侍我睡覺,我就睡覺;服侍我散步,我就散步,乖巧得如同一個怕惹大人厭煩的孩子。只是,我一直都不說話,大家都嚇壞了,以爲我是發燒燒壞了腦子。其實,我只是,無話可說。
平生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是無用的,我對不起逢源,我無力爲他伸冤。我接受不了現實,也無法面對現實,更無從逃脫現實。我是一隻被困在淺灘上的魚,死不了,活不成。
由於我的“病”日漸嚴重,於家的人不得不告知無痕姑母。無痕姑母是和關起遠一起來的,到了於府之後,直接去拜見了於老夫人。
“老夫人,雖然我們約定的日子還沒到,可是,玲瓏的情況……望老夫人能夠通融。”
“姑奶奶,我會盡我所能醫治玲瓏的。”
於子謙一心一意的想留下玉玲瓏,他的急於出頭,招來了母親的一記白眼。玉無痕禮貌而疏遠的對他點了點頭,繼續對於老夫人說,
“老夫人可是有,反悔之意?”
於老夫人清咳了一聲,輕仰着下巴,嚴肅的說,“姑奶奶,咱們於府雖然比不得玉府的富貴,但是,也是世代書香門第,答應的事情,豈有反悔的道理。如今,姑奶奶親自登門,也算是給足了於家面子,老婦人就答應了姑奶奶的請求。”
說完,用一記警告的眼光,讓於子謙已經張開的嘴巴,又無奈的合攏了。精明的於老夫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兒子的想法?所以,玉玲瓏對於她來說,是個燙手的山芋,越早丟掉越好。
關起遠站起身子,向前一步,單膝跪地,對於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小的替姑奶奶叩謝於老夫人!”
“誒,姑老爺,萬萬使不得!咱們總還是親家嘛!”
“老夫人說得是,玲瓏終歸是於家的媳婦呀!”玉無痕淺淡的聲音裡,多了一些無奈的輕鬆。
民國十八年,舊曆己巳年。我離開了於家,除了自己的東西,我只帶走了於逢源留給我的那封信,和他的照片。
在於家人的眼裡,我的意識是混沌不清的,而我卻是清醒的離開了。我還是沒有說話,我清楚的看到身後或牽掛、或仇恨,或解脫的目光,我不想回頭,一切都過去吧!我要回家了,但是,我是誰?是於家婦?還是玉家女?
玉府,我的家,高牆大宅、深深庭院依舊,亭臺樓閣、鳥語花香依舊,日升日落、人間煙火依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樣的日子裡,不一樣的只有人。
我離開玉家的三年中,有人來,有人走,有人長大,有人衰老。或許時間老人,在每一個家庭裡都派駐了一位特使,主宰着這一家人的生老病死,從不犯錯,也從不留情。
二嬸母劉氏和四嬸母薛梅,已經仙逝;家裡剛剛多了兩個淘氣的寶貝,承祖大哥的兒子玉達信,和承智二哥的小兒子玉達勇;承祖大哥的女兒玉芳菲,玉珀姐姐的女兒關玲玲,都已經五歲了;承智二哥的大兒子玉達仁也已經十歲,無痕姑母在他六歲的時候,按祖製爲他請了私塾先生。父親、三叔和三嬸母更老了,各自過着頤養天年的日子。只有無痕姑母依舊掌控着這個家,也被家裡的每一個人掌控着。
歸家的我仍舊沒有說話,因爲我很失望。我的想象中,家裡的人會用熱情和笑容,來歡迎我歸家。他們爲了我的歸家,應該忙碌了很久,準備了很久,更等待了很久。
但是,現實無情的摧毀了我的天真。上一輩的人只是派下人送來了無關痛癢的關心。同輩的人中,承祖大哥和承智二哥在店裡,根本沒有露面;露面的也只是匆匆的來,匆匆的走。小一輩的人,他們本來就不認識我。連莫言也只匆忙的爲我傳來了父親的一句“好好修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的身邊依舊只有越女,我倏然感到了輕鬆。我終於可以徹底放棄了,反正已經沒有人需要我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愁裡還有一個與她相知相守的愛人,可是,我的愁裡卻是空的,不知道老子說的“希夷”,是不是我現在的境界?
我如同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一般,不只是不說話,我開始無意識的拒絕進食,吃什麼吐什麼,甚至喝水、喝湯也一樣吐得天翻地覆。只有無痕姑母守着我,爲我請醫研藥,爲我着急落淚。哦,對不起,我的無痕姑母,我不想看見您的眼淚,可是,我實在無能爲力。
每天,我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太陽升起,月亮落下,月亮升起,太陽落下。我想,我是真的快死了,心裡卻是說不出來的輕鬆,活着真的很辛苦,生命對於我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意義。一切生命的跡象,開始從我的身上慢慢的剝離。我失去了哭的能力,說話的能力,和吃飯、睡覺的能力,最後,我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我面容憔悴,神情呆滯,目光散淡。是的,我快要死了。
玉玲瓏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玉博文也是寢食難安,他真的很想守在女兒的身邊,盼着女兒一天比一天的好。可是,他……唉……,真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博文,你做什麼呢?”
看着發熱病似地,在書房中來回走動的玉博文,玉無痕的心裡有些失笑,弟弟自小就少年老成,成年後更是沉穩有餘,活潑不足,很少能看到他如此着急的樣子。
“姐姐,您快請坐!玲瓏的病怎麼樣了?”
“關心她,爲什麼不去看看她呢?”
玉無痕知道玉玲瓏天天臨窗而立,就是在等待父親能夠來看望自己。玉博文沉默的低下頭,玉無痕將一聲嘆息,留在了心裡,
“博文,今天是和你商量,我想是時候了。”
“姐姐是想……。”
“如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能留住玲瓏了。”
“姐姐,玲瓏還年輕,您想好了嗎?”
“當年,姑母也是這樣留住我的!”
玉博文深深的點了點頭,坐了下來,呆愣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問,“您說,玲瓏會原諒我嗎?”
“會的,玲瓏自幼喪母,父親在她的心裡是很重要的。”
“您看我和玲瓏把事情談開,如何?”
“你的事情,還是再等一等吧!”
這個世界上,玉無痕是最瞭解玉玲瓏的,不只是因爲她是玉玲瓏的姑母,更因爲她們有着相同的宿命。只有玉無痕看得見,玉玲瓏的心還未死。心未死,則心有不甘啊!
正是,可憐春半人憔悴,雨驟風狂對花淚。
癡問蒼天何處去?寒鴉嗚咽倦歸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