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裡,薛斯文沒有露面,我與外界完全隔離,音信全無。我強迫自己冷靜,開始思考對策。
原本我想,承智二哥一旦被釋放,就讓全家人一起逃離北平城,但是,冷靜的想一想,此法並不可行。先不說玉家老的老小的小如何逃離,就說眼下的局勢動盪混亂,如此一家人能夠逃到哪兒去啊!
我甚至在絕望的時候想,乾脆把古董玉器交給薛斯文算了,財去人安樂嘛!可是,我的心裡清楚,也就是如此一想而已,現實中,就算是讓我死,也不會給他一分一釐。
最後,我決定,給他編一個故事,玉氏宗祠後面最大的那座山是被挖空了的,山裡有個洞,只有玉家人才能找得到,洞裡有一條暗道,機關重重,擅闖者死。洞中有玉氏幾代人積累下的寶藏,富可敵國。
編來編去都把我自己編笑了,如此荒誕不禁的故事,只有私心雜念太多,貪婪太過的人才會相信。
之後,我要來了筆墨紙硯,開始繪製一張藏寶圖。圖紙是根據我看過的歷代封建帝王的陵寢平面圖,以及加上我的想象繪製而成。
我力求逼真,所以改了又改,我的心裡期盼,這個故事和這張圖,能夠儘可能的拖住薛斯文,使我可以等待時局的變化,而帶來的轉機。
正當我辛苦製圖的時候,監獄裡來了一位我的老相識,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見到的——李淑媛。這次,我和她正對門。
李淑媛被關進來的時候是個黃昏,她的神情沮喪,頭髮凌亂,身上月白色的旗袍被蹭上了幾塊污漬,顯得皺皺巴巴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狼狽不堪的她,驚訝之餘,有些幸災樂禍。似乎已經忘記了我自己也同樣身陷囹圄。
“淑媛大嫂,很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被關得太久,精神上便會異於常態,我帶着挑釁的語氣,與她打着招呼。
李淑媛木然呆立在牢房中央,意外的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神情呆滯的轉動着頭部,尋找着聲音的來源,猶如生了鏽漬的機器,笨拙而遲鈍。當她的目光一點一點在我的臉上聚焦的時候,她的神情明顯的一震,彷彿從無底的深淵中,重返人間。
難怪在自然界中,所有的動物都有天敵。因爲只有敵人的存在和出現,纔會使得我們不敢怠慢不能鬆懈,全神貫注的對待生活。
“你來這裡做什麼?專程來笑話我的?”
“我可無此閒暇,如今,我和你是一樣的。”
李淑媛對周圍的環境剛剛開始有了真實的感覺,她同時發現,我也被關在監牢裡。她倏然整個人直撲到牢房的鐵柵欄上,目光猶如兩把利劍一般,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打量着我的牢房。然後,歇斯底里的狂笑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你、我真的是上輩子的冤孽啊!”
另一個世界裡的獄卒不耐煩的警告着,聲音似乎從頭頂傳來,
“別笑了,你以爲家裡唱堂會呢!再鬧就有你好受的!”
李淑媛的笑聲戛然而止,目光卻一直賊溜溜的粘在我身上。我輕蔑的“哼”了一聲,目光斜着掃過她顯得髒兮兮的臉,不屑一顧的哼着,
“淑媛大嫂,您也是大家出身,看一看現在您的樣子,與瘋婦何異?”
李淑媛渾身打了一個寒顫,馬上鬆開緊握的鐵柵欄,後退幾步,藉着狹窄的窗口斜射進來微弱的光,她低着頭左右上下的打量着自己。她慌里慌張的想撣掉月白色旗袍上的污漬,但是,收效甚微。她的目光在牢房中四處搜尋,卻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她頹廢而失望的一遍一遍的看着牢房裡灰黑色的牆。
她的神情使我忽然感覺到一種,物傷其類的心酸,我走到桌子前,將一把梳子放進盛滿水的碗裡,從牢房鐵柵欄的空隙中遞出去。我儘量將碗遞送的遠些,但也只能到達牢房之間走廊地面的中央,我想她應該可以拿得到了。
李淑媛身體僵直神情木然的站着,目光卻追隨着我的動作而起伏。當她看清楚我放在地上的東西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奇怪而可憐,她的嘴角掛着輕蔑而驕傲的笑,眼角卻掛着一滴亮閃閃的淚珠。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她,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身後,片刻的安靜之後,我聽到了瓷碗輕輕碰撞地面的聲音。我沒有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當月光爬進牢房的時候,我聽到她說,
“梳子,還你!”
“你留着用吧!我還有。”
“還你,我不需要!”
我轉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掃過李淑媛,她拿着梳子正要扔過來。我猛地轉過身子,全無表情的直視她的臉,
“何必意氣用事,難爲自己。”
李淑媛的動作停住了,一秒鐘之後,她將梳子狠狠的插進,已經梳理整齊而光滑的髮髻上,有些泄氣的坐到牢房中的橫條板凳上,擡起頭,呆呆的看着只有月光沒有月亮的窗子。
兩個女人兩間牢房,同樣粘稠的月光同樣的姿態。我和她呆坐在灰暗的牢房裡發呆。一聲輕嘆之後,李淑媛說話了,聲音真實直白,帶着一點寂寞一點無所謂,
“說說話吧!”
“說什麼?”
“是啊!我和你早已無話可說了。”
“沒想到還會遇到我吧!”
“嗯,活着總有意外。”
我輕輕的笑出聲音,難得她在如斯環境下,還有如此急智。我站起身子,緩步走到窗子下,擡起頭向天空尋找月亮。
“你做什麼呢?”
“想看看月亮。”
“我最討厭你現在的樣子!”
我回過頭,看着她在月光下朦朧的白色影子,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藥草田裡那個悽風苦雨的夜晚,倏然想起,我還沒有機會問過,她爲什麼會如此恨我?我輕蹙眉頭,遲疑、不解,但清晰的問着,
“爲什麼?”
“彷彿只有你是乾淨、純粹的。你高高在上,俯視着身邊的人和事。討厭至極!”
“
哦!僅僅只是討厭嗎?我以爲會更強烈些呢!”
“對,不是討厭,是恨!我恨你!”
我從窗子下走向她,直到我和她隔着寬而陰暗的走廊面對面,她在月光下發着光,眼睛裡燃燒着火焰。我倏然羨慕起她來,可以將愛、恨如此分明的表達出來,一定是件十分痛快的事情。
“那就恨吧!我接受。”
“你還真是與常人有異啊!有人恨也高興嗎?”
“是啊!愛是可以淡忘的,但,恨會凝結於心底。”
昏暗的光線裡,李淑媛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亮着,聲音格外的柔和溫暖,
“你呢?”
“我?無愛無恨,心如枯槁。”
片刻的停頓之後,驟然響起李淑媛放肆的笑聲,笑聲迴旋在靜寂沉默的牢房中,不斷撞擊着牆壁,不斷的迴響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吧!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睛裡,充滿的夢和慾望,連傻子也不會相信你無愛無恨,心如死灰的。”
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永遠都隔着輕煙薄霧一般,如夢如幻,似假還真。就算是睡在身邊一輩子的枕邊人,也一樣無法清晰明瞭。
而女人看女人,總是清楚明白的,猶如不需要照鏡子,便可以將胭脂在臉上塗抹均勻一樣,誰能比自己更明白自己?
我的心偷偷的嘆氣,輕輕的搖着頭,臉上卻對她釋然的笑了,
“明白就好,何必點破?”
“誰都無法預測是明天先到,還是死亡先到。”
“哪一個先到,我都接受。”
“我不接受死亡,我心有不甘!”
我和李淑媛同時轉身回到牀邊,面無表情的繼續呆坐,這樣的夜晚是無法入睡的。月光從粘稠漸漸的變得清亮,讓我想起關起遠的眼神和他臉上憨憨的笑,心底霎時(盈)滿溫暖和勇氣。
“起遠,我固執的將你留在玉家是我的自私與膽怯,我害怕,我無法想象一路上沒有了你,我該何去何從!或許,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該讓你離開,讓你去尋自己的路。”
閉上眼睛,我已經看到未來孤單的路上,獨行的我。身後,不再有關起遠明亮的目光,和溫暖的笑容。心,一點一點的被撕裂,有冷冷的風吹過,寒徹肺腑。
明天比死亡先來了,東方的魚肚白映在眼底還依然鮮活,陽光便已經擠滿了牢房。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總是讓我沒有來由的想笑。站在陽光裡,揚起頭閉上眼睛,微微的笑着,身上暖烘烘的,心也跟着輕鬆許多。
“小姐。”
我睜開眼睛,轉過身子,許多的小亮點在莫言的臉上和身上跳躍着。我有一時的恍惚,是不是昨夜的夢還沒有醒?
“小姐,我來接您回家。”
莫言衝到我的面前,緊緊的握住我的胳膊,輕輕的搖晃着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