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小屋外一里地,風沙開始很大。剛被他斬殺過,那些被稱爲薩特爾的沙魔雖然還不敢公然跳出來作亂,卻在沙漠底下蠢蠢欲動,他走在連綿起伏的沙丘上,能感覺到腳底下在發出微微的震顫。
沙子一粒粒吹到臉上,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肌膚在裂開,血慢慢地沁出和凝結。鮫人畢竟不適合在沙漠裡久待,孔雀說得沒有錯。再這樣下去,他的軀體會因爲脫水而枯竭。
日落時分,他終於抵達了目的地。狷之原的西方盡頭,佇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四圍都是平整的曠野,那座山突兀地拔地而起,高達百丈,隔開了荒漠和大海。山上覆蓋着黃沙,寸草不生,陡峭挺拔,線條凌厲,像一把深深插入地下、只餘下劍柄露出地面的利劍。
然而,這座山附近卻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黑霧,幾乎讓人無法看清周圍一切。
──那是極盛的邪氣。
當溯光一踏入這座山周圍十里,腰側的闢天劍頓時自動錚然躍出,直指前方!
他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喃喃:“紫煙,不用擔心。”
黑霧裡旋轉着一股股黃沙,那是成羣結隊的沙魔在遊蕩,彷彿山下的一片片黃色密林。黑色的藤蔓從沙漠里長出,在山麓攀援,交織成一片。在每一片黑色藤蔓中心,都開着人頭狀的血紅色花朵,張開嘴冷笑,詭異猙獰。天空中有黑色的烏雲急速移動,那是大片的鳥靈圍繞着這座山在一圈圈逡巡,彷彿陵墓的守護者。
那樣盛大的陣容,就是有一支軍隊掉了進去也會被瞬間吞噬得無影無蹤吧?
他隨着闢天劍,在這死亡禁域裡獨自前行,一直抵達山腳。山腳的沙漠已經變成了詭異的黑色,每一粒沙子都在活了一樣地自己滾動着,一股股黑色的流沙彷彿大海里洶涌起伏的黑色暗流,在薄暮裡看上去觸目驚心。
闢天劍一直在前方開路,此刻停了下來,劍尖直指山麓。
這座山非常陡峭,全部被風沙覆蓋,上面寸草不生,也沒有一條路可供人攀登。溯光在山腳停下來,圍着山走了一圈,細細檢視是否有被外人闖入的跡象。這座“神山”雖不像空寂之山那樣雄偉,半圈下來卻也已經是天色黑暗,已不能視物。然而鑲嵌在劍柄上的那顆明珠忽然發出光來,四射而出,照亮了方圓一丈。
“好的,我知道了,”溯光微微嘆了口氣,“別擔心,我會仔細的。”
藉着那點光亮,他繼續走了下去。
入夜後的狷之原更加森冷可怖,鬼哭千里,朔風呼嘯,彷彿一個夢魘之地。那些沙子被風吹動,在山上微微滾動,發出一種奇特的、接近音樂般的低低旋律。依稀聽去,又似是有人在黑夜裡低低說話。
溯光在黑色的流沙中獨自前行,繞山一圈,最後在一處停住。他用光源靠近照了一照,臉色微微一變──在那裡,陡峭的崖壁上赫然留着爬行過後的痕跡,有軍刀扎入峭壁後留下的孔洞,顯示着新近有不止一人從這裡通過、向上攀援而去!
終於還是被那些冰族人闖進去了麼?
“不好!”溯光眼神一變,擡手一按峭壁,飛身掠上。
彷彿對這座山的情況非常熟悉,他沒有如同前面那些闖入者一樣硬生生從崖壁上開鑿出一條路,而是輕車熟路地攀登着,手在一些凹凸的隱秘岩石縫隙裡一撐,身形便如同飛鳥一樣輕捷,片刻間已經到了山頂最高處。
山頂陡峭異常,幾乎是呈直角壁立。然而奇怪的是刀削一樣的山脊上,居然有一塊一尺見方的平臺。溯光彷佛對這座山的地形瞭如指掌,躍上去時足尖就正好落在了那一小塊平地上,隨即單膝下跪,用左手拂去了石上覆蓋着的沙土。
──厚重的沙塵簌簌落下,暗無星日的狷之原上,那塊石頭忽然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來!那種光芒和他掌心的金光相互呼應,浮動明滅,靜靜地映照着萬里之外前來之人的臉頰。黃沙之下,赫然藏着一個古老的刻印。
──刻在石頭上的,居然是一個金色的轉輪!
溯光闔上眼睛默默祈禱,然後將手掌覆了上去,掌心的金輪和玉石上絲絲入扣地吻合。那個封印是完好的,只是輪盤已經轉動,稍微偏離了原來的位置。溯光低低鬆了一口氣,臉色放鬆下來:看來方纔那一行冰族人運氣不好,並沒有來得及發現這個封印所在。
他重新轉動手掌,將那個轉輪恢復到了正位,然後從山頂翻身而下,落回了山腰。山腰左右各有一片開闊的沙坪,平整得宛如人工開鑿,上面留着一行凌亂的足跡。溯光在那裡停下來,只是微微檢視了一圈,眼神便嚴肅起來:
不遠處,赫然有三具屍體倒在了這個地方!
那些屍體和山下石屋邊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都是冰族軍人的裝束,然而看戎裝上的六翼飛鷹標記,顯然卻又比山下那些軍人軍階更高。溯光將三具屍體逐一看過,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三個人裡,竟然有兩人是冰族鎮野軍團的副將,有一個甚至是少將的職位!
難怪連明鶴以命相搏、還無法完全阻攔。
這些年來,西海上的滄流帝國一直在和空桑人交戰,最初空桑人尚自處於守勢,迷牆的建立便是證明。然而最近數十年來,隨着冰族徵天軍團的軍力迅速下降,局面越來越有利於空桑。自從白墨宸在沉砂羣島一戰成名後,空桑軍隊連拔十二島,冰族已經逐步退縮到了本島棋盤洲附近。如今前方戰事尚自吃緊,冰族元老院竟還不惜血本地派出瞭如此精銳的隊伍偷襲狷之原,其中的決心之大不言而喻。
溯光默默的檢視,眉間沉重。看來,冰族這一次是兵分兩路行動的,一部分人去牽制了守護者明鶴,另一部分精銳則繞過防守,徑自來到了這裡。
奇怪的是,這幾具屍體上居然沒有任何外傷,似乎是被一種奇特的火焰從內部焚燒,皮膚隱隱發青。每個人的面容都扭曲而苦痛,嘴巴大張,張到了不可思議的極限,似乎死前一刻還在大聲地嚎叫着,靈魂卻被瞬間抽出。
到底是什麼殺死了他們?
屍體是從山的最高處滾落的。溯光看了一眼山頂,立刻飛身掠上。
山巔依舊是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岩上有一個黑黝黝的洞穴入口,深不見底。洞裡隱隱透出奇特的幽藍色光芒,浮動不定,似乎通向深海的海底。然而,這個一丈高、三尺寬的洞口,卻已經被橫七豎八的屍體堵住!
那些屍體還是清一色的滄流冰族軍人,和山下山腰上看到的一樣。
然而不同的是,這次的屍體都是清一色的頭部朝外,身體仆倒在洞穴口上,似乎是在裡面遇到了極大的驚恐,返身奪路奔跑,卻在踏出洞口的一瞬間被一種奇特的力量齊齊抽走了生命,一瞬間同時死在洞口。
溯光終於點了點頭:不錯,在六十年前,他就看過一模一樣的死狀!
看來沒錯了,一定又是裡面那個東西的傑作──如此說來,這一行冰族人也夠倒黴的,只怕全部已經死在了山的最深處吧?溯光不作聲地嘆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動手推開了堆在洞口的屍體,清理出一條可以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空隙,持劍走了進去。
無論如何,即便是不可能有人倖存,他也必須要確認一下這裡面的情況。
“啊──!”然而剛進去,冷不丁就聽到最深處傳來一聲驚叫。
那竟赫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冰族的軍人裡,怎麼會出現一個女子?難道,在裡面的就是那個所謂的“星槎聖女”?
溯光臉色一變,立刻朝着洞穴最深處急奔而去。一路上他經過好幾道門。每一道門都厚達數尺,不知是用什麼金屬澆灌而成,閃着幽藍色的冷光。那些門原本是在六十年前由他和明鶴親手一道道鎖上、並依次加了封印的──然而現在那些門都已經被打開,有些甚至是被人強行撬開,金屬的鎖和扣扭曲掉落了一地。
更令人吃驚的是,連那些門上封印都已經被人破解。
──看樣子,這一次闖入的冰族人估計有三十幾人之多,而且其中不但有武學高手,更有術法精深的巫者隨行!
溯光不敢大意,凝聚起了全部的精神氣,握劍急行而入。
這條通道一開始非常狹窄,只容兩個人並肩行走。然而越往裡走,空間越大。不知道岩層裡有什麼成分,通道的四壁居然微微發出淡藍色的光澤來,映照得一切都影影綽綽。在通道的盡頭,有隱約的光亮,
急奔了約三十丈後,山腹一下子空闊起來,一個巨大的密室出現在眼前。
那個地方足足有五十丈見方,彷彿一個空曠的大殿。然而,這個地方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奇特而冰冷的,散發出金屬般的冷光,完全不似在一座山的腹中。空曠的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上百具屍體,每一個身上都穿着冰族軍人的戎裝,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猙獰詭異,卻不見有一滴血流出。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風迴旋在這個巨大的密室內,嗚嗚幽怨如鬼哭。有一道光從穹頂上射落,發出幽幽的藍色光芒,映照着所有一切。
光柱裡,似乎有什麼在不停的旋轉。
彷彿對這些詭異的景象極其熟悉,他根本沒有分神去看一眼,直接就朝着光柱照耀下的一個人衝了過去。那個人跪在光之中,雙手向天,仰望穹頂,似乎在做着無聲的祈禱。看裝束也是滄流冰族,然而他穿着的不是軍人的戎裝,而是一件繡着九翼的白袍!
十巫!這個成功來到了神山最深處聖殿的、居然是冰族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溯光心裡巨震,正待上去查看,卻又聽到了一聲驚叫:“救……救命!”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極其恐懼。
是誰?居然出現在這個山腹密室裡!
他飛快衝過去,果然看到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已經踏入了那道光柱的邊緣,半個身子沐浴在光下,一邊驚呼,一邊拼命掙扎,想要從光下抽身退開──然而彷彿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控制了,無論如何掙扎後退,身子卻反方向地前行,不由自主朝着那一道穹頂籠罩下來的光柱中心飄去。
是的,那是“飄”!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凌空在攫取着一樣,那個女子一寸寸地被推動,一直走向光芒中心跪着的白袍巫師。
那一瞬,溯光來不及多想,掠過去一把將她從光柱里拉了回來!
這個一拉看似簡單,卻已經用盡了他幾乎所有的力量。當他伸手進入那道光的時候,闢天劍猛地跳躍了一下,發出了一聲低吟。他閉着眼睛,盡力伸展手臂,竭力讓身體不進入光裡──然而等他從光裡縮回手時,整條左臂上的衣衫已經完全的化爲齏粉,簌簌落地!
灼燒的感覺蔓延在他冰冷的肌膚上,那個星槎聖女還在繼續痛呼,不停掙扎着隔着重重衣衫也能感覺到女子的身體非常炙熱,彷彿某種力量已經點燃了她,要將她由內而外化爲灰燼──紅蓮烈焰是地獄的魔之火,凡是闖入這裡驚動了破軍的人幾乎都難逃此劫。
這個女子算是運氣好,沒有完全被煉爐融化之前被他打斷。
溯光回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不讓她繼續呼喊,從懷裡拿出一粒東西,彈入了女子嘴裡。
──無論如何,他得先把這個所謂的冰族聖女救回來,才能問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是一粒用從極冰淵冰晶提煉出來的寒魄,足以抵消一切熾熱。一接觸舌尖,那一粒冰晶迅速融化,沁入她四肢百骸。痛苦的叫聲終於嘎然而止,那個女子無力地跌倒在他懷裡,微微喘息,整個身體蜷成了一團。
她個子嬌小,用一個純金做的新月形髮簪壓着栗色的頭髮,頸中掛着一個玉璧,看不出容貌,半張臉彷佛已經在光裡融化了,皮膚一層層地起褶,五官一片血肉模糊,幾乎都皺在了一起,乍看上去顯得分外可怖。他一看之下,微微吃了一驚:奇怪,無論從髮飾上還是服裝上,這個人都不似是冰族的打扮。
然而,除了星槎聖女,又有誰會來到這裡?
他心下猛然一驚,手動得比腦更快,毫不猶豫地一把撕下了那個少女的後背衣服!
“啊!”那個人驚叫起來,全身縮成一團,眼睛裡露出恐懼不安的表情,卻無力挪動一下下,只能任憑對方一手扣住自己的咽喉,強行扳過的身體。
溯光的視線閃電般落在對方的後背上,左手已經握緊,指縫裡透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來,眼中殺氣凜冽──少女的後背非常光潔,如同上好的象牙。然而,雙肩卻與與常人有些不同,肩胛骨微微凸出,頂得皮膚顯得特別薄,幾乎要破骨而出,甚至可以看到皮膚下淡藍色的血脈和琉璃一般的骨骼。
然而,在那裸露的背部上,卻完全看不到有紅色硃砂痣的痕跡。
他鬆了一口氣,眼裡的殺氣瞬間消失,放開了抓住她咽喉的手。那個少女頹然落到地上,拼命用手去拉上被扯掉的衣服,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狼狽。
“你是……”他忽然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蹙眉想了想,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她的臉──那一剎,她臉上的整層皮膚忽然間掉了下來,黏在了他的手指上!
“果然是你!”溯光嘆了口氣,將手上那張人皮甩到地上。
那一層融化的面具掉落後,露出了闖入者的真容。她已經被那道光所灼化,面具後的臉血污一片。他俯下身,小心地擦了擦,發現她臉上的傷並不深,心下不由驚詫。
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容貌明麗,五官秀挺,有着深褐色的長卷發、明亮的蜜色皮膚,流露出一種健康明快的氣息,顯然是西荒縱馬放鷹的沙漠少女。
什麼星槎聖女?這,分明就是剛見過面的某人!
溯光無奈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看向她的袖口。果然,只見有一條小蛇從女子的袖子裡露出腦袋,望着他威脅地吐了吐信子,又懨懨地垂下頭去,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已經無力保護主人,對這個外人發起襲擊。
他從腰間解下水囊。顯然方纔那一霎體內被灼烤得非常厲害,她閉着眼睛,下意識地伸着脖子一口氣灌下去半袋,彷佛是得了瓊漿玉液一樣嘖嘖有聲。
“嗚……”她的意識漸漸凝聚回來,發出痛苦的低呼,動了一動,握緊了手。溯光視線一掠,看到她的手心裡捏着一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的凝定着,直直指向那一道從穹頂射落的光柱,在黑暗裡劇烈地跳動。
看到那個羅盤,他心裡微微吃了一驚。
這個東西是罕見的寶物,難道這個人是……
“真見鬼……怎麼、怎麼又是你啊……”此刻,那個少女終於能夠說出話來,吃力地睜開眼,脫口便是熟悉的語調,“該死!在這種地方,居然還……還能碰上你?神啊……你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麼?”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雖然已經改了裝束,換了聲音,然而眼前這個少女,赫然便是日間在迷牆附近遇到的那個空桑士兵!
以他的修爲,對方若是用了幻術多半會被當場識破。然而這個人偏偏用的卻是最普通的易容術,墊高了肩,束平了胸,還不惜堆起了一臉的疙瘩痘子修改臉部輪廓,再加上刻意尖銳的嗓音,活生生便是正處於發育期的少年兵,完全看不出破綻。
“你的易容術真是不錯。”他嘆了口氣,“連我也瞞過了。”
“嘿嘿。”她虛弱地笑了笑,不知是得意還是赫然。
她在改裝扮作空桑士兵時顯得矮小黝黑,不想此刻一改回女裝,竟然是一個如此明媚的女子,烈豔颯爽,宛如沙漠上的紅棘花。
不知爲何,這個乘坐比翼鳥離去的丫頭竟然出現在了這種地方。而且奇怪的是,方纔她明明已經半身沒入了那道光裡,如果換了普通人早就被灼烤得不成人形,然而這個丫頭居然還得以全身而退,連皮肉都未曾手上,的確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溯光打量了她一眼,發現她脖子裡的那一塊玉璧正在慢慢的“熄滅”。
是的,那是“熄滅”──那塊兩寸長的玉璧被雕刻成一對翅膀的形狀,在沒入光柱裡的時候,瞬間發出了奇特的藍色光芒,籠罩住了那個少女。然而此刻一旦遠離那道光,玉璧上的光芒便又自動慢慢消失,恢復成了古樸溫潤的模樣。
他暗自蹙眉:這個女孩子,真是不簡單。
然而此刻身處險境,他沒有時間再和她多費脣舌,一發現認錯了人,他便立刻朝着光柱走去──那個白袍的冰族巫師還跪在那道光裡,雙手向天祈禱,身形一動不動。
“別過去!”少女在後面大叫起來,“小心那光!會吸走人的魂魄!”
“我知道。”他卻只是淡淡道,毫不停頓地繼續往前走,在光柱外一步之遙站住,擡頭往上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人畢生難忘。
光柱從穹頂上射落,彷彿一道來自天庭的閃電。在光裡,迴旋着許許多多的東西。乍一看似乎是許多灰塵在漂浮,然而細細看去,卻令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居然全是鬼魂!
是的,仰頭看去,只見無數的鬼魂在光柱裡上上下下地飛舞,就像是一隻只灰色的蛾子在燈下盤旋。那些鬼魂一縷一縷飛舞着,色做淡灰,在光影裡若有若無,彷彿深海里的魚類隨着潛流遊弋一樣,在光芒裡密密麻麻地飄着。
每一縷魂魄都保留着一張人臉,那張臉上凝固着張大口痛苦吶喊的表情。
溯光站在光柱之外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看着,臉色鎮定,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那些鬼魂在不停旋轉,猙獰可怖,時時從他身側掠過。他只是看着光柱頂端,彷彿判斷着什麼,不做聲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這次的闖入者並沒有帶來太大的破壞。
“這……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那個少女這時候已經喘過氣,看着那一道詭異的光柱低語,“好邪門。”
“這是煉爐。”溯光淡淡。
“煉爐?”那個少女顯然是好奇心極強的人,方纔這樣九死一生,此刻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在離開那道光一丈之外站住,細細看着在光裡迴旋的鬼魂。
“是,這道光可以收集和提煉成千上萬的魂魄,凝聚出強大的靈力。”溯光道,彷佛對這一切瞭如指掌,“不過,自從九百年前破軍被封印之後,這些魂魄無處可去,只能永生永世地在光裡迴旋。”
少女聽得半懂不懂,然而一擡頭,卻看到四壁光滑如鏡,折射出金屬般冷酷的幽藍色光──在四壁上,到處殘留着隱約的人形,一具一具都是扭曲掙扎的模樣,形態逼真惟妙惟肖,似乎是一瞬間被烈火焚燒後留在金屬壁上的殘像。
這個地方肯定死過很多人。這一點,她心裡也是明白的。
少女不敢再亂動,只用眼睛四顧,忽地又看到了方纔死裡逃生的那一道光。她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在溯光身後探出手指點了一點:“那個人……”又飛快地縮頭回去,怯怯,“他怎麼了?還活着麼?”
“死了。”溯光簡短地回答,指了指頭頂,“他似乎試圖在這裡舉行什麼儀式,召喚破軍──但是可惜失敗了,自身的魂魄已經被吸了出來。”
“啊?死了?”少女擡頭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一個巨大的灰白色鬼魂正一動不動地浮在光柱的上空,怒視着下面潰敗的軀殼,形態可怖,不由嚇了一跳:“我以爲他還活着呢!你看,他雖然坐着,但身上衣服都一直在不停的動!”
“那是鬼魂在體內吞噬他。”溯光淡淡,“它們不知多少年沒獲得血肉了。”
空桑少女再度從他肩膀後探出頭看了一眼,立刻倒退了幾步,臉色很是難看。啵的一聲,那個巫師的額心真悄然破了一個小洞,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啃噬着,很快那個洞擴大開來,依稀可以見到他的身體裡已經整個空了,充斥着無數灰色的遊魂,翻滾糾纏,吞噬搶奪。
她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轉過頭去,捂住了嘴。
“不用擔心,那些鬼魂無法從光柱的範圍裡逃出來。”溯光已經轉過身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提醒,“只要不踏進去就是安全的。”
空桑少女卻好奇地問:“那……如果踏進去了呢?”
溯光看了她一眼:“自己試試就知道了。”
“……”她被搶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轉開了話題,冷冷:“卡洛蒙家族的人,不好好的呆在烏蘭沙海的銅宮裡稱王,平白無故的闖到這裡來做什麼?”
“啊?”聽到對方忽然喝破自己來歷,少女下意識地往後一跳,“你、你怎麼知道?”
卡洛蒙家族屬於西荒牧民的一支,世代居於帕孟高原的烏蘭沙海之上。傳說在九百多年前這個家族曾經以盜墓爲生,出身並不高貴。直到後來,家族中出了一個名爲“音格爾”的少主,他高瞻遠矚,在亂世中和空桑人結盟,舉全族之力參與了那一場推翻滄流帝國的戰爭。冰族戰敗後,光華皇帝將整個帕孟高原都賜予了卡洛蒙家族,並封音格爾爲“廣漠王”。
傳承了九百年,卡洛蒙一直是雲荒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獨立於空桑帝國管制之外,和六部藩王平起平坐,與葉城的慕容世家一樣權勢顯赫。
被一語道破來歷,少女嚇了一跳:“你……難道會讀心術?”
“要什麼讀心術?”溯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這‘魂引’分明是銅宮裡和‘黃泉譜’並稱的兩件鎮宮之寶,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還不夠明顯麼?”
少女一怔,望着手心捏着的那個黃金羅盤,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看到了這個!真倒黴……本來我和你一樣,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再出去,不讓任何人發現的。結果還是被人逮到了。”
她說的很坦率,撅着嘴,神態裡甚至帶着幾分天真,令人油然而起憐愛之意。然而溯光的臉色並未因此放鬆分毫──在狷之原上他已經見識過這個丫頭的狡猾多變,這個盜寶者之女年紀雖小,卻是天生會演戲的胚子,表面一派天真明媚,心機卻動得比誰都快,若是一個不小心便要着了她的道兒。
“你果然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溯光蹙眉看着她,“第六還是第九?”
“我叫琉璃,最小的阿九。”她看着他,伸出小手指,“現在你也知道我的一個秘密了,我們扯平啦。喏,我不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你也不許把我今天來過這裡的事說出去!”
“九公主?喔,那你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溯光看了她一眼,脫口喃喃,彷彿顧忌什麼又頓住了口,臉色微妙地搖了搖頭,“難怪。”
“傳說中的什麼?”琉璃卻忽地柳眉倒豎,“別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什麼!”
那一瞬,她彷佛一隻受到攻擊的小獸,露出了自衛的獠牙。
“我只是說,”溯光只是苦笑了一下:“難怪你會一個人到處在外面跑,家裡人也不管你。”
琉璃橫了他一眼,眼神裡滿是怒意,宛如一隻毛髮倒豎的小獸,然而狠狠一眼剜過來後,卻沒有接着再說什麼,握着魂引垂下了頭去,看着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聲音忽然小下來,彷彿一隻貓嗚咽了一聲。
“沒有人管我,”她低聲嗚咽道,“他們纔不會理睬我要做什麼。”
溯光沒有說話,眼裡有釋然也有嘆息。
二十年前,卡洛蒙家族那場驚動天下的醜聞,他雖遠在海外卻也有所耳聞:
傳說當年前任廣漠王圖魯?卡洛蒙曾經有兩個英逼人武的兒子:卡塔和雅格,都是大漠上的矯健白鷹,卻爲了一個遠方而來的異族女子而反目成仇,上演了一幕兄弟鬩牆的慘劇。廣漠王聽聞兩個兒子爲了一個女人而手足相殘,不由爲之大怒,雷霆鐵腕立時出擊,分頭帶人羈押了兩個兒子──然後爲了消弭禍患,剛烈絕決的老人,竟然下令將那個引起動亂的女子抓起來,以女巫的名義焚燒祭天。
誰都沒料到,更大的慘劇隨之發生──
在火刑的當日,兩位王子竟然掙脫了羈押,雙雙奔赴刑場來搶救那個女子。曾經不共戴天的兩位情敵,在死亡面前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分歧,不約而同地來到火場營救心愛的女人。
帕孟高原上無數的族人目睹了那驚人的一刻:火已經在浸透了脂水的木柴上熊熊燃燒,烈焰吞天,轉瞬將那個捆綁着的女子吞沒。然而就在那一刻,兩個傷痕累累的王子掙脫囚籠縱馬而至,毫不猶豫地投入火海,向着那個女子狂奔而去!
廣漠王震驚之下下令急速滅火,卻已經來不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兒子踉蹌在大火裡前行,很快成了一個火球。那兩兄弟彷佛瘋了一樣的衝入火海,皮膚被灼烤成焦炭,卻還是艱難地一步步掙扎着爬行,來到了居中的石柱下,合力解開了捆綁那個女子的繩索,隨後力竭倒地,被烈火瘋狂地吞沒。
觀刑的廣漠王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喊,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去,被長老們死死拉住。
烈火就這樣吞沒了那三個年輕人。
那一剎,所有人看到了奇異之極的景象:那個女子掙脫了束縛,竟然一手抱着一個王子,凌空騰起在了火海之上!那一瞬的景象太過於詭異和瑰麗,以至於所有目睹的人說法都莫衷一是:有人說,是那女子背後陡然展開了雙翼,如鳳凰沐火重生一般從火裡飛起;有人說那只是幻覺,那個女子只是被風和火捲起,然後重重地摔落在刑臺下。
總之,那一場悲劇的結果是可怕的:廣漠王失去了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也重傷殘廢,卡洛蒙家族的嫡系一脈遭到了重創──唯獨那個女子安然無恙,只是在火裡被毀了容貌,再不復傾國傾城的顏色。
廣漠王在悲憤之下想要再度殺死那個引來禍患的女子,卻被倖存的兒子掙扎着阻止,垂死的雅格王子甚至在病榻上發了重誓,如果父親不肯放過這個女子,那麼他死後的靈魂也會在火海里永世煎熬,不得解脫。威嚴的老人熱淚奪眶而出,恨恨用匕首刺穿了那個女人的裙裾,用大漠裡最惡毒的語言詛咒這個禍水和災星,卻又無可奈何。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個女人卻跪在了廣漠王面前,說她有辦法治好重傷的雅格王子,也願意將功贖罪。但前提條件是她要帶倖存的王子回到她的故鄉:澤之國的南迦密林之中。她將去往那裡尋求族裡巫師的幫助,將垂死的人從黃泉路上帶回來。
在那之前,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來自哪個地方。
一年前她出現在大漠裡的時候正是流光川一年一度的汛期,帕孟高原上的雪水融化,潺潺注入了冰川,將下游產玉的河牀浸沒。而這個異鄉女子就在那個時候踏着浮冰而來,在雪水裡赤足撈取玉石,美麗得如同一道驟然出現的彩虹,令兩個王子同時目眩神迷。
南迦密林位於澤之國多雨溼熱的東南部,面積廣大,橫跨了神木、博雅和桃源三個郡,起於檀谷,止於天闕山脈。其中多奇珍異獸,每一棵樹木幾乎都有數百上千年的歷史,遮天蔽日,茂密的林中沒有路,也罕見村落,只在青水沿岸偶爾看到有很小的山民聚居點,然而第二次去,往往整個村莊卻已不再原處。
傳說那在密林裡存在着一個非常神秘的部落,他們既非空桑人也非中州人,保留着屬於自己的奇特風俗,順水遷徙,行蹤不定,素不與外界往來,被空桑人稱之爲“隱族”。
誰也不曾料到,這個女子,居然也是一個隱族人。
雖然這個女子提出的請求頗爲奇特,然而考慮到唯一的兒子已經垂死,廣漠王悲痛之下卻依舊做了清醒的決定,讓那個女子把兒子帶走,去往她的那一族裡尋求治療。那個女子用面紗矇住了臉,向着悲痛的老人深深行禮,牽起赤駝帶走了重傷的雅格王子──那也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最後一次看到她。
後來的事情,就開始語焉不詳。
世人所知道的只是雅格王子果然活下來了,漸漸痊癒,並且在一年後被送回到了銅宮。然而奇怪的是那個女人卻沒有和他一起回來。大家猜測或許她是覺得無顏再見卡洛蒙一族,然而傷愈的雅格王子卻始終放不下那個女子,對她的尋覓延續了十幾年──甚至在他成爲新任廣漠王后,依舊不曾娶妻。
他幾次三番回到那片密林裡去尋訪她的蹤跡,沿着青水流域上下求索了數次,始終一無所獲。那個女子,彷彿是從那片青翠茂密的森林裡徹底消失,宛如夢幻。
然而,在他第九次返回銅宮時,卻出人意料帶回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年輕的廣漠王並沒有解釋那個叫“琉璃”的女孩的身份,然而所有人都從他那極度寵愛的態度裡,明白她一定是“那個女人”所生的孩子,然而──這個在密林里長大的孩子,她的生身父親又是誰?到底是死去的卡塔王子,還是雅格王子?或者,是叢林裡不知道是誰的雜種?
然而,沒有人敢問這樣的問題,誰也不敢再去觸碰王者心裡這個巨大傷疤。族人們默認了這個孩子的存在,並按照王族裡同輩的排行,稱呼她爲九公主。
因爲有着那樣的母親,這個女孩始終顯得特殊無比,在整個家族裡令人側目。
應該是得到了來自母親那一邊的警告,她從來不對任何人說起自己在南迦密林裡的童年,如果有好奇或者不懷好意的人們堅持要問,她就開始編造各種各樣的謊言。
最初,一說假話這個孩子就會臉紅,然而到了後來她編造得越來越熟練,如果不是每次答案都不同,甚至讓所有大人們都信以爲真。謊言成了這個孤單孩子在複雜環境裡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在奢華而冰冷的銅宮裡,那個女孩子學會了自己和自己玩耍,對父親以外的一切人都豎起了警惕的羽毛。
在卡洛蒙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裡,她的地位非常微妙:她的父親、三十八歲的廣漠王極度寵愛她,溺愛得近乎當年對她母親的百依百順。然而族人們厭惡她,沒有一個同齡的孩子願意和她在一起玩,然而因爲她是廣漠王唯一的孩子,表面上不得不對她討好有加。
於是,在這樣錯綜複雜的環境裡,三年過去了。那個叫做琉璃的少女不曾長大,外貌和身材都停留在三年前來到銅宮的模樣,變成了一個越來越令人頭疼的角色,頑劣而桀驁。
大膽到,居然闖入了這個狷之原的禁地裡。
溯光看着這個少女,嘆了口氣,開口問:“卡洛蒙家族的人爲什麼會來到狷之原?莫非你們也想插手這次破軍轉生的事情?”
“什麼破軍啊轉生的?”琉璃看到他面色不善,不覺又往後退了一步,“我纔不管你們什麼‘命輪’不‘命輪’的──我是自個兒偷偷出來的,連我爹都不知道呢!”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溯光蹙眉,“狷之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還能做什麼?”琉璃眼睛一轉,大大方方地一攤手,“盜寶者麼,來這裡當然是因爲找寶貝了!”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意料之外,溯光一時間怔住,許久苦笑了一下:“尋寶?我以爲卡洛蒙家族自從裂土封王后,早已金盆洗手多年了呢。”
“嘿,和你老實說了吧!”琉璃拋了拋手裡的魂引,金色的羅盤急速旋轉着落下,被她一把握在手心,“九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裡,女劍聖慕湮封印了破壞神附身的破軍,從而幫助空海之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是也不是?”
溯光頷首:“不錯。”
“那就是了!”琉璃雙手一拍,笑了起來,“我這些年千辛萬苦的查到了:原來慕湮劍聖最後封印破軍的地方,就是在狷之原的這座神山裡!”
對普通人來說這不啻是一個驚天的秘密,然而溯光只是冷冷反問:“那又怎樣?”
“咦,難道你早就知道了?”琉璃很機靈,立刻反應過來,“你到底是誰啊?怎麼好象什麼都知道?”
“別管我是誰。”溯光有些不耐,“只要告訴我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這裡,當然是因爲這裡有很多傳說中的寶物!”琉璃的眼睛灼灼發光,“傳說中空桑女劍聖用光劍封印了破軍,並將含有‘護’之力量的‘后土’神戒套上他的左手,鎮住了破軍體內的魔之力量──劍聖用過的光劍,以及和‘皇天’對等的神戒‘后土’!”
“你……”溯光一時無語,“就是爲了盜寶纔來的?”
“那當然。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頭纔來到這裡──”琉璃嘆氣,指着自己身上多處淤血傷痕,“先是從寶庫裡偷出魂引,然後藉着它的指引一路尋來:先進了空寂山下的女劍聖古墓,結果在那兒什麼都沒發現。然後冒險來到狷之原。爲了能翻過迷牆,我還扒了件衣服混充空桑士兵。結果──”她頓了頓腳,罵了一聲:“該死的!我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卻只看到一地的屍體。真倒黴啊。”
“什麼?”溯光眼神忽地凝聚,“你居然闖進了那座空寂古墓?”
琉璃覺察到了他不快,嚇得往後又是一跳,連連擺手:“我、我可什麼都沒動!只是好奇,空手進去,空手出來──出來時我還恭恭敬敬的給慕湮劍聖上了三柱香呢!”
“……”溯光本來有怒意,被她這麼搶先一說倒反而不能發作,沉默了一下,只道:“你在裡頭看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琉璃撇了撇嘴,非常失望,“空蕩蕩的,只在最深處的水池裡有一座玉雕的塑像。”
溯光驟然警惕:“玉雕塑像?”
“是啊,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估計就是慕湮劍聖生前的模樣吧?”琉璃歪着頭想了想,“說不上非常美,但是讓人覺得心裡很舒服很安靜,只是遠遠望着,好象所有雜念就都消失了一樣。”
“嗯。”溯光輕輕應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還覺得那座雕像對我溫柔地笑了笑呢!”琉璃繼續道,“不過除了這個,墓室裡什麼都沒有,我把裡外都翻遍了,也只找到一些書籍啊文卷之類的……”
“什麼書卷?”溯光霍然警惕,“是劍譜?”
“怎麼可能是劍譜?如果是我還不開心死了!”琉璃嘟囔着,從懷裡拿出一卷東西,“喏,我抄下來了一些,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給你看也無妨。”
那是極薄的蟬翼紙,用蒼梧郡裡出產的隱墨竹製成,專門用來拓摹或者抄描之用,只要一展一壓,便能將紙上墨跡吸入,自動生成一份一模一樣的新品來。這種東西名貴非常,據說在葉城一張便可賣到十個金銖,只有鉅富人家才能用得起。
溯光看了這個少女一眼,接過來看了看,臉上微微一變。
“喏,跟你說了不是劍譜,亂七八糟的,”琉璃指着上面的字跡。
“嗯。”溯光漫不經心地回答,眼神卻一直凝視着那一張拓下來的紙上。紙上密密麻麻都是字,縱着,橫着,斜着,層層疊疊寫滿──看字跡應該是男子手筆,似乎是寫的人也神遊物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反反覆覆只是同一句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看着上面的字,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怎麼?你看出什麼名堂?”琉璃見得他長久出神,忍不住好奇,“你知道是誰寫的麼?”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把紙還給了她,轉開了話題:“爲什麼非要來這裡?狷之原太危險,去盜前代空桑王陵豈不是更划算?”
“嘿嘿,帝王谷我兩年前就去過啦!”琉璃將那張紙拿回來,小心地收好,“卡洛蒙家族和光華皇帝立過約,不能再去動皇家陵墓,我也是隻下去看了看就空手回來了。”
“哦。”溯光看了她一眼,“只是去看看?”
琉璃哼了一聲:“別以爲盜寶者就只認得錢!人各有志嘛──我從南迦密林裡出來時就有一個夢想:要走遍雲荒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看遍所有的奇景!”
說到這裡,她忽地醒悟過來,看了一眼溯光:“你來這裡又是幹嗎的?鮫人?”
溯光卻沒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既然已經問完了想要問的事情,他便將這個貿然闖入的少女扔到了一邊,繼續俯身清理着室內的屍體,一具一具的拉出去堆到洞外。不到片刻,他已經將那些冰族戰士的屍體挪出了洞外,站在外面回看了一眼琉璃。
琉璃不等他說話便立刻自覺走了出來,生怕落後一步,就會被這個奇怪的人生生關在了山腹深處和亡靈爲伍。一路走,她一路回顧着洞穴深處那一道奇特的光魂,帶着敬畏和不解,戀戀不捨地退了出去。
在洞穴裡折騰了半天,外面已經是下半夜,血紅色的上弦月懸在頭頂,黑色的沙漠綿延無盡,無數的薩特爾呼嘯着在山周圍盤旋,彷佛蒼黃的叢林。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雲集的魔物卻始終和這座山保持着一定距離,不敢過分靠近。
等她退出山外,溯光便俯下身雙手撐住地面,低聲唸了一句。只聽轟然一聲響,厚厚的金屬重新延展、閉合,那些被破壞的門轉瞬重新完好如初。
“你好厲害。”已經是第二次看到他施展術法,她還是忍不住驚歎。
溯光沒有理她,閉上眼睛休息了一下,將手按在心口上。等消耗的靈力慢慢恢復,她便將那些屍體堆到了洞穴外的那片開闊平地上,一具一具放好。
他俯下身整理一下那些戰士的遺容,將每個人的劍都放在他們的胸口。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神態肅穆,彷彿是在爲同伴送行。同樣都是戰士,雖然爲了不同的國家和族人而戰,他們的死亡依然值得尊敬。
“這些都是什麼人啊?”琉璃在一邊看着,嘀咕,“一路上的機關都是他們打開的。我跟着進來,白撿了一個便宜──看樣子好象不是空桑人,難道是海上的那些冰夷?”
溯光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太奇怪了!他們來這裡幹什麼?”琉璃更是驚訝,“莫非他們也想來盜寶?還是……還是派來雲荒刺探情報的先遣隊?啊,這可得把這事傳給帝都知道才行!”
溯光看着那一排死去的冰族戰士,低聲:“他們是想來喚醒他們的神。”
“他們的神?”琉璃有些莫名其妙,“冰族不是不信神的麼?聽說他們只愛鼓搗那些金鐵和木塊,製造巨大的機械和精巧的武器──他們怎麼會信仰神呢?什麼神?”
溯光沒有回答,忽地問:“你來到迷牆附近的時候,牆已經裂開了麼?”
“嗯?”琉璃怔了一怔,回憶了一下,“牆是昨天半夜裂開的吧……我本來混在士兵裡面,想借機在巡邏時偷偷翻牆過去,結果沒想到天沒亮,外面就都說迷牆要倒了──我雜在那一羣士兵裡,想趁亂過去,結果運氣不好居然撞上了你。”
“哦。”溯光默默點了點頭,似想着什麼,眼神凝重。
看來,那一行冰族人昨天半夜就已經潛入了,他們到底在這裡做了什麼?
“有什麼問題麼?”琉璃卻是好奇,“你是怕那之前有冰夷密探已經翻牆混入了雲荒?不可能的啦……我是第一時間趕到那兒的,一路上沒見有半個冰夷闖入。”
“沒什麼。”溯光沒有多說,只是喃喃,“我是擔心那些冰夷的儀式已經生效了。”
“嗯?”琉璃沒有聽懂,“什麼儀式?”
溯光回過身來看着她,“你進來這裡時,可曾看到一個冰族的女人?”
“女人?什麼女人?”琉璃有些吃驚,搖了搖頭,“我進來時只看到一地死了的軍人──還有那個跪在光柱裡的白袍老傢伙,其他什麼都沒有。”
“奇怪。”溯光低聲,“那麼星槎聖女到底去了哪裡?”
“什麼星槎聖女?”琉璃更加好奇。
溯光照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停了一下,不知道思維又飄到了哪裡,只是撫摩着身側的佩劍,輕聲喃喃:“紫煙,看來事情沒那麼簡單啊……她到底去了哪裡?”
闢天沉默無語,上面那一粒明珠溫潤如露。
什麼紫煙?這把劍不是闢天麼?琉璃驚訝地看着他自言自語。她倒是一直想問這個鮫人是爲什麼會出現在這片大漠裡的,海國的人身上居然有空桑皇室的佩劍,又不遠千里來到狷之原這種地方,實在是太費人猜疑了。
然而溯光沉吟片刻,擡頭蹙眉看着她:“你爲什麼會有比翼鳥?這是九天上雲浮城裡三女神的坐騎,不應該屬於盜寶者,甚至不應該屬於這個雲荒大陸。”
“嘿嘿,”琉璃笑的有些得意,“是我小時候從天闕山裡揀來的。”
“揀來?”溯光驚訝。
“是啊!”琉璃笑嘻嘻地回答:“揀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大蛋,孵出來就一下子變成了孿生的兩隻鳥──我娘說我天生好命,比翼鳥五百年才下一次蛋,而且築巢都在一百多丈高的通天木上,很少有人能見到,偏偏被我揀到了。”
溯光問:“那你是怎麼拿到的?”
“一場大風後,它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的!”琉璃聳肩,“差點砸到我的頭。”
“……”溯光看着她,眼裡疑問並沒有消失。這個少女就這樣隨口說着,還是一臉笑嘻嘻的表情,神態輕鬆,眼神明亮狡黠,完全看不出是在說謊還是在說實話。
“可惜朱兒和小黑現在還太小了,飛不了太高。”琉璃有些遺憾,“否則我倒是真想知道,九天之上是不是真的有那座雲浮城?”
溯光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你又嘆什麼氣?”顯然看出了他的諷刺,琉璃不快。
“比翼鳥要長大到如今的體型,至少需要一百年,”溯光冷冷道,“你不過十幾歲,小時候居然還能‘揀到了’這隻蛋?──真是稀奇,莫非時光倒轉了麼?”
“你……”他問得犀利,琉璃說謊被抓了現行,一下子啞口無言。
“不信就算啦。”發現自己圓不了那個謊,她乾脆開始耍無賴,轉開了話題,“自從神之時代結束後,曦妃、慧珈、魅婀三位女神已經很久沒有在人間露面了──人們都說她們已經死了。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啊,無所不知的尊駕?”
溯光沒有回答,雖然他心裡也知道答案。
三女神不是真的神,只是雲浮城裡的翼族。翼族擁有遠超其他種族的高度文明,早已離開了土地,飛昇上九天,再不被星辰和命運所控制。再加上她們壽命漫長,與龍神一樣長達萬年──所以在那些芸芸衆生看來,都不啻於是九天上高高在上的“神”。
傳說中,在九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裡,龍和三女神都曾經卷入了大地上這一場人和鮫人的戰爭,然而自從那一場空前的浩劫結束後,隨着那些傳奇般英雄們的紛紛隱退,所有的神蹟也都消失了。龍神歸於大海,三女神隱於九霄──如今海國的龍都已經進入了瀕死的狀態,那麼三女神已經到了大限也不足爲奇。
畢竟,神的生命也有盡頭。
“傳說裡天闕山是三女神之一魅婀的住所,你小時候在密林裡如果沒看到女神騎着白虎出現,那多半她們就是已經仙逝了。”溯光淡淡道,“三女神也不是永生不死。”
“可是,她們能活一萬年!和你們海國的龍神一樣長!怎麼會真的死呢?”
琉璃還在問東問西,然而溯光問完了想要問的問題,便不再理會她後面的話。他走過去,俯身將那些屍體整整齊齊地堆好,在沙地上劃了一個極大的圓,將那些戰士遺體都包了進去,然後雙手猛地一合,低聲唸了一句什麼,沙上居然憑空燃起了火!
那火極其詭異,無根無本,卻在一瞬間猛烈吞噬了所有人。
琉璃怔怔看了半天,眼神極其羨慕,躍躍欲試。她靠在石壁上,百無聊賴地四顧,忽地撇嘴一笑,喃喃:“這麼辛苦纔來一次,不能空手而歸,得留個紀念纔好。”
她從靴子裡抽出一把匕首,在山壁上喀嚓地划着,刻了一行字:
“到此一遊。白帝十八年十月初九。琉璃。”
這把匕首是她從卡洛蒙家族的寶庫裡拿出來的,是吹毛斷髮的寶物,然而在石壁上雕刻時卻非常吃力,她反覆劃了好幾遍,才淺淺地留下一道印子──
“奇怪,這座山到底是什麼石頭做的?怎麼可能這麼硬!”她嘀咕着,忽地反手敲擊了一下壁上,側耳聽了聽,眼睛登時睜大了。
“對了!”她再也忍不住,轉過頭問忙着火葬儀式的溯光:“你有沒有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真的很奇怪誒!”她頓了一頓,賣了個關子,發現溯光沒有理會,只好靦顏繼續說下去:“你有沒有發現:這座山似乎是空的?”
溯光沒有理睬,只是繼續舉行火葬的儀式。
琉璃持續地敲着牆壁,越發奇怪:“而且,這些石頭敲上去的聲音根本不像是石頭!聽聲音,這山裡面可能還是空的!你看這裡──咦……”
彷佛發現了什麼,她看了溯光一眼,看到對方還在忙着收殮屍體,便默不作聲地悄悄走開,繞着山往後面走去,手指摸着山壁,彷佛在循着什麼前行,手腳並用,彷佛一隻狸貓一樣消失在了山的背後。
火葬完了那些戰士,溯光轉過身,卻忽地又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尖叫聲──他下意識地蹙起了眉頭:那丫頭又怎麼了?這一路上她總是在一驚一乍的大呼小叫,簡直弄得他近乎麻木。
他有些不耐煩。然而當他回過身的時候,琉璃卻已然憑空消失!
他霍然變色,擡頭往上一看,循着足跡掠上了山脊。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忽然覺得這座山動了一動。
那種悸動非常奇怪,彷彿是從內部產生,就像是有什麼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剛開始有人會以爲那是錯覺,然而很快,整座山上的沙礫就簌簌滾落,彷佛坍塌般地傾瀉下來!一陣陣的顫慄從深處發出,伴隨着深沉的嘆息聲,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正要醒來,令人恐懼。
溯光站在山脊上凝視着腳下:那一方玉石臺子已經被人動過了,金色的命輪被轉開。
他不自禁地吃了一驚:怎麼可能?這個丫頭,居然能打開命輪封印?還是在她來到之前,這個封印已經被冰族人鬆動過了?
他略微有些猶豫──到底,還要不要下去把那個只會闖禍的丫頭救出來?
不過下一個瞬間,他摸了一下腰側,臉色一變,所有的猶豫都告終結──那個該死的丫頭果然賊性不改:腰畔那把闢天劍,居然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