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月沒有師父的日子,我感覺我快要死了,甚至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陽,日子突然變得很艱難。
失眠、多夢、頭痛、記憶零散……
我披了狐裘,起牀出門,看着茫茫夜色,嘆了一口氣,吐出一團白霧,又到冬天了啊,好想念重華殿的暖玉榻。
如今,無邪雖然繼位爲掌門,但礙於師父並未離開白山,所以無邪還是住在自己以前的住處。
重華殿,一片黑暗與空蕩。
我溜了進去,點了兩根燭火,在裡面遊蕩,看到那張暖玉榻,赤紅色,與我的狐裘一般豔麗,我指尖撫過,想起那晚來取情詩,師父躺在上面的場景,忍不住一笑,他當時,應該早就發覺我進來了吧,卻要裝作熟睡的樣子,故意戲耍我。
這張榻,我躺過,他躺過,我們……是否也算得上同牀共枕了呢?
我笑着走到他的寢殿門前,推了一下,門開了?!我驚訝,居然沒有設結界?
應該是師父閉關匆忙,忘了吧。
我走了進去,燭光晃晃,殿內清幽寂靜,擺設整齊潔淨,一塵不染。
越過屏風,我看到了師父的牀鋪,銀白色的紗帳,浮繡金色雲紋,綴以整齊的流蘇,牀鋪乾淨潔白,一絲皺褶也沒有,我忍不住傾身躺下,鼻端,似乎又嗅到了師父身上的香,清冽淺淺,在我胸口縈繞不去。
我閉上眼,想象他在一側,指尖無意間探入了枕下,卻觸及一硬物,我睜開眼,取了出來,燭火下,那支棕紅色的木簪,紋理通暢,簪頭鬥卷,形成龍角的輪廓……
龍角簪——
腦子就像是被鈍物擊中一般,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眉眼深情,紅潤的薄脣微微揚起,牽起絕代的風華,三千墨發半攏,束以龍角簪——
“熹兒,永遠不要離開我……”低柔的聲音不停的衝撞我的腦海,我顫抖的手幾乎拿不穩簪子,“涼……念。”眼淚簌簌落下。
我記不清一切,但只覺得這一幕無比的熟悉與深情,更不知爲何我會每次提及這個名字,就心痛的淚流不止。
涼念,到底是誰?
我起身,望向角落裡被白絹覆蓋的東西,風穿堂而過,白絹輕揚,隱約露出裡面的幾顆琉璃寶石。
步步接近,室內沉寂,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胸口的心跳聲,越來越快,不知道所謂的預感,是成全……還是萬劫不復。
“雲熹,不要看。”腦海中忽響起師父的話,和他那時奇怪的神情。
伸出的手如燙到一般迅速縮回,“師父不要我看……我還是……我還是——”我腦中亂成一團,不知道是該滿足自己的好奇還是聽從師父的話。
“熹兒,我想把唯一的髮妻之位給你,百年之後,你我同棺,一同過奈何橋,一同趟過忘川水,一同轉世投胎,來世再爲夫妻,我要寵你生生世世……”
是誰的眼淚滴在我臉頰上,熾熱的滾燙,那溫柔的嗓音如此哽咽難過,聞者心碎。
我難以呼吸,攥緊了的手,不住的顫抖,“師父不會害我的,定是心魔誘我,我不能上當……”欲轉身,卻聞風起,一瞬間,長髮飛揚,白絹翩落——
窗外的月光投射在漣漪陣陣的鏡面,模模糊糊可看到我的身形,七顆琉璃石光芒璀璨,漸漸的,鏡面越來越清晰,我一動不動的看着鏡子,那應是父母剛去世,我被接到白山的場景——
那個時候,我應該是十四歲,容顏稚嫩,張揚叛逆,站在重華殿,暴躁的推開師父遞過來的白山弟子衣冠,眸中帶淚,欲衝出大殿,卻被師父反手擒住手腕,“你父親母親已經過世。”師父神情平淡,似乎在說着什麼很平常的事。
我眼淚頓時掉下來,拼命地想掙開師父的手,歇斯底里的喊道:“我不信!你騙我!父親前天還和我說過話,他怎麼可能會死?母親精神不濟,但也不可能那麼突然的死去!一定是你在騙我!你放開我!我要回去!”我淚如雨下,張嘴狠狠的咬住師父的手,滿口的血液,他眉心微蹙,卻仍不放……
我看着鏡中的情景,以往被塵封的記憶漸漸獲釋,且無比的清晰,彷彿是剛發生過似的。
十五歲的時候,情竇初開,總是跳入太湖,遊至凌風頂的重華殿外,潛在水裡,偷偷的看師父打坐,他白衣勝雪,袍擺如同花瓣般平鋪在四周,窗外的陽光在他臉上鍍上一層暖金,那纖長的睫毛在眼下透出細微的陰影,側臉是那般的俊逸出塵,溫軟動人。
我遊在水裡,伏着水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一炷香,一個時辰,那時的我耐性真好啊,呆在水裡那麼久都不覺得難受,甚至有時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抿脣而笑。
最蠢的事莫過於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沉重,睏意襲來,居然泡在水裡都能睡着,我笑了一聲,原來我以前那麼笨,怨不得師父總說我像豬,我以爲我會掉到水裡,隨波逐流,卻沒想到,我剛睡着沒多久,師父便從漫長的打坐中醒來,他微微側臉望來,目光寧靜淡然。
他起身,無聲的走到水廊上,蹚入水中將我輕輕抱起,我迷迷糊糊的在他懷中鑽了鑽,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他低眸看我,脣角微勾,如同梨花般純澈,卻也只是一閃而逝。
在白山的一幕幕極快的閃過,那些片段雖然有的只是一瞬,但足以喚起我沉睡的記憶,原來,我在白山這幾年真的是囂張跋扈到極點啊,放眼整個白山,所有弟子都不敢惹我,也怨不得我失去記憶後,對他們笑,他們會那般受寵若驚與詫異失措。
“少俠救我!”那是誰?一身粉裳,坐於樹枝上,一臉驚慌,墨眸哀求的看着我。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雲熹。”
“我叫涼念。”
涼念——
我的笑容完全僵在了臉上,桃林中,他拉着我的手,微笑着唸詩,“千株含露態,何處照人紅。風暖仙源裡,春和水國中。 流鶯應見落,舞蝶未知空。擬欲求圖畫,枝枝帶竹叢。”
腳下不穩,彷彿被人用涼水兜頭潑下,我踉蹌的後退,扶住了桌椅,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坤元鏡,有什麼……正在一點點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