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辦的人都辦了,雪梨便不想再多琢磨這事了。阿杳又開開心心的了便好,關於石氏、陳氏更多的事情,她實在沒心情再多去打聽。
只還有兩件事。
一件,雪梨自己就着手辦了。她讓福貴將陳氏三族的名冊謄抄了一份來,又請畫師將每人的畫像都弄了一張給她,有備無患。
其實數算起來,在奴籍的宮人,雪梨至今也就見過酸梅和烏梅而已,陳氏的家人會到自己或者孩子身邊的機率小之又小。但她掂量之後覺得能防患於未然總是好的,光是自己也還得了,可還有阿杳和阿沅,麻煩能少一點就少一點。
另一件事,她就不得不問問皇帝的意思了。
於是謝昭隔了一天再到六格院的時候,雪梨精心備了幾道菜。一頓飯剛吃了片刻,他就覺出她這是有話要說了。
她自己根本不好好吃飯。一會兒給他夾個珍珠圓子、一會兒又夾一筷松鼠桂魚,再過會兒又塞片茄子過來,靜片刻再給他放個雞翅到碟子裡……
莫說是他,連還沒滿四歲的阿杳都覺出不對來了。看看娘又看看父皇,心裡覺得父皇是不是特別餓呀?便伸手從面前的碟子裡抓了個花捲出來,很豪爽地遞過去:“父皇吃!”
謝昭“撲哧”一聲噴笑。原還想繃着不理雪梨,看她能憋到什麼時候,現下倒不得不主動說了。
他擱下筷子挑眉:“有什麼事?”
原本打算趁吃飯好好獻一番殷勤、一會兒好把這個或許不太合規矩的要求提了的雪梨被他這麼一問,頓時有點窘迫,賠笑說:“吃完再說、吃完再說。”
謝昭輕笑,也不急着追問她,悠哉哉地隨她繼續“大獻殷勤”。其中有道香滷鹿肉很是不錯,味道鮮美但不膩,他吃得大有點上癮似的。明明只是個涼菜,但因爲佐料搭配講究,味道做得挺豐富,就着阿杳塞給他的花捲吃正好合適。
謝昭足吃了有半碟子,十幾片。待得宮人來撤膳時,雪梨才注意到這個,便告訴豆沙:“讓廚房做點去火的東西送來吧。”
吃鹿肉太上火,反正她是這樣。稍吃幾口,過半個時辰嘴裡就要起泡,鼓鼓的大大的,而且能持續好幾天不消下去,別說吃東西了,連閉嘴都疼!
二人就邊等去火的東西邊各自歇着。謝昭看奏章、雪梨把着阿杳的手教她寫字——其實她覺得三歲多就學寫字太早了點,但皇帝說皇子帝姬都是這會兒開始學的。也不求她寫得多好看,主要就是摸出這麼個感覺,而且自己動手提筆寫着,教她認字也比較容易。
雪梨就記得自己當初學寫字的時候可痛苦了——她進宮之前都只會認不會寫,進宮之後學了個大概,然後動輒抄幾百遍菜譜,弄得小宮女們都叫苦連天,連以淚洗面的都有!
但阿杳學寫字倒是很乖。她很坐得住,被把着手慢吞吞的一連寫上二十幾個大字也不覺得煩,寫完一張還笑意滿滿地擡頭問她:“寫得好嗎?”
雪梨當然說寫得好啊!是她把着阿杳的手寫的嘛,字形是她的字形,她纔不會說自己寫得不好呢!
謝昭又看完一本奏章之後,剛好就聽見雪梨在喜滋滋地說“寫得真棒!”,他聽着笑笑,放鬆地踱到二人身後看了看,然後……嗯……
雪梨驀地聽見頭頂扔下來一句:“來阿杳,父皇教你寫。”
她就只好退開了,坐在旁邊看他握着阿杳的小手寫字。看了一會兒,就忽地明白他爲什麼要來攬這個活了。
他是覺得她寫得不好看啊!!!
雪梨在旁邊看得心中悶悶。別說,連她自己都得承認他寫得好看多了。她的字充其量能得個“娟秀”的評價,比不了他的字大氣豪放卻又不失清晰,一筆一劃的位置都合適極了,大半夜寫下來,都沒有個讓她能說“沒寫好”的地方。
她自己就經常有“沒寫好”的時候。多是寫完之後越看越覺得“這一橫往下一點就好啦”“那一點往上一點就好啦”這樣。
廚房做好東西端過來的時候,剛好寫完了十個字。謝昭放下筆抱起阿杳:“吃些點心再寫。”
阿杳可高興了。她對寫字再有耐心,也不會覺得寫字比吃東西更有意思。
端來的東西一共四種,一盞綠豆涼糕、一盞荸薺竹蔗水、一碟蜜汁山藥泥,另還有一壺蓮心茶。
蓮心茶雪梨最近挺愛喝。當然,循她的口味得多加蜂蜜把苦味完全遮住,就這樣,阿杳還是一喝就皺眉頭喊苦,今天一見又有蓮心茶,這小丫頭就很機靈地爬到父皇腿上坐着了,一副“喝蓮心茶的人離我遠一點”的樣子。
謝昭也願意哄着她,她坐上來他就攬着,一點點夾蜜汁山藥泥餵給她。阿杳吃了一會兒打哈欠了,雪梨便叫清夕來帶她去睡覺。
等清夕和阿杳走遠了,謝昭問她:“是關於阿杳的事?”
晚膳時她不肯說,現下晚膳用完這麼久了她也還不說,應該就是因爲阿杳在。
雪梨點點頭,倒了杯荸薺竹蔗水推給他。這東西甜,但是是那種“清甜”的感覺,不喜甜的人喝起來也不會覺得心煩。
他邊喝她邊說:“陳氏這事一出,我有個想法,但可能不太合宮裡的規矩……”
“先說說看。”謝昭一笑,晃着杯子看杯底的荸薺絲。
雪梨坐直了身子道:“阿杳身邊能不能不留奶孃了?她都三歲多了,早就斷奶了。”
“她是早就斷奶了,但是……”謝昭蹙蹙眉頭,有點不懂她的想法,“你這是覺得她身邊的人多難免會有存一心的?可她身邊總要有人,不留奶孃就要添宮女,還不是一樣?”
又不能都用酸梅烏梅那樣的小宮女。在這,就算是酸梅烏梅,年齡也比阿杳大、心思比阿杳多。
雪梨卻搖頭:“但是宮女和奶孃不一樣。”
她有點心虛,便把綠豆涼糕也推到他面前:“陛下您想,如果陳氏跟她說的那些挑撥離間的話是酸梅說的,她會信嗎?我覺得不會。是清夕聽菡說的她也未必會,或者她會將信將疑地來問我。因爲清夕聽菡平常除了聽吩咐照顧她,從來不會跟她多說什麼、或者教她什麼,她根本不覺得自己該聽她們的話。”
雪梨告訴皇帝,有幾次阿杳正和魚香玩得高興,清夕聽菡想哄她回去睡覺,她小臉一揚就回了句“我不!”,清夕聽菡就只好來找她這當孃的,她一叫就管用。
“可是在阿杳心裡,奶孃是跟我差不多的。都是她的長輩,她們的話她同樣很聽、一點都不會懷疑。”雪梨稍稍一喟,“所以我就覺得沒必要嘛。真要教她什麼,還是隻有一個人做主爲好。很多時候多一個人就會多一個主意,就算陳氏這樣的事不再出,這麼下去也未必就好。”
謝昭邊吃涼糕邊聽她說,瓷匙在碗中跟過多的紅糖較着勁也沒影響他掂量這事。
雪梨覷覷他的神色,又道:“再說她慢慢長大了,該知道自己是個帝姬纔好,如今身邊壓着她的人比她能管的人都多,這麼下去我怕她越活越沒底氣。”
俗話說“柿子撿軟的捏”,雖然帶着帝姬這身份,應是一輩子都沒什麼人敢欺負,但如果太軟,總難免有吃虧的時候。如今她這樣奶孃說什麼是什麼,誰知道下嫁之後會不會任由婆家拿捏也不敢吭聲?
——婆家敢欺負帝姬可以滿門問罪,但如果帝姬自己都不讓宮裡知道,那就什麼辦法也沒有啊!
雪梨就覺得阿杳現在太軟了,乖乖的一個小女孩,一提起“平安帝姬”誰都誇可愛,但對她這帝姬身份心存敬畏的……可能一個都沒有。
雪梨說完就等着皇帝的答覆,皇帝又想了一會兒,抿着軟滑的涼糕說:“不留奶孃是不合規矩。但你這想法也不錯,要不這樣……”
他語中微頓:“如今她的奶孃還剩三個,送兩個走。你挑一個留在皇城裡住着,奶孃該領的俸祿照領。日後阿杳大了、自己能做主了之後,若想在身邊添個人撐腰,可以把她召回來。公主出嫁多是要一個奶孃隨着的,跟到府裡算是個嬤嬤,好歹是自己人。”
“也好也好!”見他不反對,雪梨就輕鬆起來,誰去誰留也立刻有了主意,“那留着祁姐姐,簡氏和鄭氏就讓她們回去。我跟祁姐姐更近,阿杳也和她親,她最合適。”
“你拿主意就好。”謝昭微笑,舒了口氣就讓宮人到南屋備水沐浴。雪梨早先沐浴過了,便只讓豆沙杏仁端水來讓她簡單盥洗。
而後她坐到鏡子前讓蜜棗給她梳頭髮,才梳了二三十下,蜜棗忽地擱下梳子就退到旁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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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甫一擡頭,就從鏡中望見他已在背後。他二話不說就摟她起來,一吻直接落在頸上。
雪梨:“……”心裡很清楚這預示着什麼呢。
她羞怯而笑地躲他:“頭髮還沒梳完呢!”
“明天再梳。”他俯身一抱她就往牀榻走,板着張臉神色恭肅,“鹿肉確實上火。”
……呸!少怪到鹿肉身上!
晚膳就算只上苦瓜也是一樣的!
片刻後,雪梨趴在榻上緊抓着枕頭淚盈於睫,懷疑鹿肉也許確是起了點推波助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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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打發奶孃走時還不到十一月中旬,但雪梨適當地拖了一拖,到了十二月下旬才告訴她們:“帝姬大了,這幾年辛苦幾位。這趟回家過年吧,然後便不必再回來操勞了,這些銀子是陛下賞的,一人一百兩,日後有緣再見。”
這麼拖了一個多月倒沒別的意思。主要是陳氏那事上,爲了殺一儆百,動的刑挺讓人心驚膽寒。緊接着再請奶孃們走,她們難免往那上面想,免不了擔驚受怕——雖然過一陣子自然能明白沒事,但這不是沒必要嗎?能好聚好散就還是好聚好散。
果然,這麼一安排,三人都還挺平靜的。只是共處了這麼久突然要離開有點依依不捨,但見陛下賜的銀子都送來了,知道跟雪梨磨也沒用,便分別跟阿杳親熱了會兒,然後收拾東西道別。
雪梨當着三人的面也沒多說什麼。事後才私底下拉着祁氏告訴她,她還可以繼續留在皇城裡。
“等阿杳大一些,我再請祁姐姐回來。平常逢年過節,祁姐姐想進來坐坐也是可以的。”雪梨微笑着說得和氣。
祁氏笑一喟:“也好,其實你這麼安排我也懂。人嘛,都有自己的心思,連我自己都不敢打包票說若有朝一日後宮哪一位花大價錢收買我,我一定不動心……你這麼做是爲帝姬好,日後你也多保重。”
“嗯,還多謝祁姐姐肯體諒。”雪梨朝她一福,二人又閒說幾句,她便不擾祁氏收拾東西了。
晚上時送了銀子給尚食局,勞尚食局好好地備了四桌色香味俱全的宴席過來,前院後院一起用了個膳,算是給奶孃們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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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孃們走後,雪梨也沒新要人過來,只將去年撥來的四個宮女給了阿杳。這幾個畢竟讓豆沙教了一年多了,雖然沒到近前做過事,但也知根知底,比外頭來的人強。
至於貼身服侍的活可能做得不到位什麼的……這個雪梨倒不擔心,反正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何況還有清夕聽菡帶着她們呢。
四個人都是十四歲上下,進了堂屋後報了豆沙先前給她們改的名字:金桔、石榴、楊桃、葡萄。
四個名字都是鮮水果,跟雪梨身邊要麼原料要麼乾果要麼蜜餞的宮女顯然不一樣。她再想想酸梅烏梅……直覺得這一屋子人叫起來口舌生津啊!
接下來便和當時見清夕聽菡時一樣,雪梨把阿杳往椅子上一放,自己站到一邊:“以後你們就跟着帝姬了,來給帝姬磕個頭吧。”
這一道多少是管點用的,會讓她們記得誰在上誰在下,免得這幾個也想替阿杳拿主意。
謝昭走進來時就看見四人正對阿杳叩首道“帝姬萬福”,他也沒打擾,站在門邊等她們施完這禮。
結果四人見完禮後退着往外走,到了門邊猛一擡眼嚇得夠嗆,嘩啦啦就又跪下去了:“陛下聖安!”
“都退下吧。”他微一點頭便走向雪梨,向聽菡遞了個眼色,示意聽菡把阿杳帶出去。
雪梨可沒料到他這會兒會來。未時,年前的未時,一般都可忙了。各樣過年的事宜呈交紫宸殿,她近來都是晚膳後才能見到他了。
於是小心的訝異之後,雪梨腦子一抽帕子一甩:“哎喲這位爺,今兒怎麼這會兒就來了啊……”
謝昭一臉驚悚:“……”
渾身酥了陣之後他額上青筋直跳,挑眉睇了她半天之後忍不住一聲嘆,雖則很不想打擊她這積極性,還是得實話實說:“行了呆梨,你沒那妖嬈的潛質,咱裝個別的。”
……太不給面子了吧?!?!
雪梨立刻扭頭,遙遙地看房中妝臺上的銅鏡,心裡頗是不服:我就那麼不妖嬈嗎?裝都裝不像嗎!
還好他沒給她機會多糾結這個,拉着她進屋坐到榻邊,雙手在她肩上一搭:“除夕夜,跟我一起參宴、看煙火去?”
哎???
雪梨對參宴的興趣一般,但到城樓上看煙火倒是很合她的意。
可她想了想:“太后今年不來?”
“來。”謝昭點頭,“但不必管她。再說,你不跟我在一起,她才更容易找你的麻煩。”
太后今年根本就是“來者不善”的氣勢,連送來的信都口氣生硬。謝昭知道,太后這是心裡壓着火呢。
先前她召皇長子去見,他們沒讓去,然後又以極刑處死了她早年挑給他的石氏……
就算不見皇長子她未必覺得怎樣,但處死石氏的事,依她的性子必然覺得皇帝打她的臉了。
體現之一是,在石氏死後沒幾天,南宮家就上本請旨給她爹加官——謝昭看後冷笑一臉。就她爹那點資質,讓他當這知縣謝昭都覺得擡舉他了,南宮家奏本里請命說他“政績卓絕”可以提爲知州?
謝昭忍住了沒回個“滾”,好好地批了個“不準”。
南宮家跟石家又沒關係,明擺着是替太后說話,他要真批個“滾”,太后估計早過來跟他叫板了。但現在這樣,估計想好好的過個年也難。
謝昭想着就嘆氣,摟過雪梨攏在懷裡。
雪梨靠在他肩頭胡琢磨,思量着那天是不是該讓御膳房給他做些什麼炒苦瓜、炒蓮心、炒藕片送過去……
一想太后她都火大,想怒飲兩壺蓮心茶。兒子都當皇帝這麼久了,她老人家怎麼就不能好好的頤養天年呢?天天地看大兒子不順眼、挑撥挑撥倆兒子間的關係,到底有什麼意思啊?
還有,她不接受阿杳也就算了,可雪梨真就不明白,她怎麼能連阿沅也不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