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國公主有一雙輕輕嫋嫋的吊梢眉,長眉入鬢,丹鳳眼,看上去不超過十歲的樣子,眼波流轉,小小女娃有種說不出來的靈動,言語無法形容。成年之後我學會了個詞兒可以用來形容她,叫風情。
“喂,小和尚,有柴草麼?”潤國公主微微翹起精緻的下巴,指着我問道。
“有的,請公主稍等。”我跑到禪堂拿了些柴草過來。此時他的侍衛已經將野雞的內臟都去掉了,我很慶幸我沒有看到這血腥的一幕,從而對潤國公主生出了一絲感激。
“你不必收拾這雞的毛了,只塗上這片地裡的黃泥和柴草拿過去烤了就成,上次李師父就是這樣做的,好吃得很。”她在對侍衛指手畫腳。
侍衛依言照做,升起篝火,把塗好的雞置火中煨烤,待泥幹雞熟,剝去了泥殼,雞毛竟神奇般地隨泥殼脫去,侍衛的力量用的恰當好處,露出了赤紅色還留着油的雞皮。
我從來沒有聞過如此誘人的食物的香味,那種誘惑鑽進鼻子,直逼人心,胃和腸子引起一陣不受控制的蠕動,然後咕嚕作響。
我臉如火燒,不禁低頭呼唸佛號,想不到這人間隨意一烤,卻是我畢生無機緣嘗得的無上佳餚。
潤國公主嘻嘻笑着把小臉湊近我道:“小和尚,要不要一起吃雞?”
“不不不……出家人戒葷腥,不吃肉。”
“你白白唸了佛,連‘三淨肉’都沒聽說過麼?也罷也罷,你在皇家寺廟裡長大,自是不必體會化緣之苦。”
我好奇地擡頭問她:“你怎地知道如此之多?”
潤國公主驕傲地揚起小臉:“我聽皇兄說,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捨什麼便吃什麼?不見爲我殺?不聞爲我殺,不食爲我殺?能果腹就行了。這雞明明是爲我殺?又不是爲你殺,憑什麼就吃不得了?”
不待我辯駁?她又繼續說:“再說了,你沒聽過文殊菩薩的那句‘修行三大劫?反被老僧嫌’的故事嗎?你堅持不吃我的雞肉就是着了相了?金剛經讀了也白讀,連無我相衆生相壽者相都做不到,你證不得果位啦。”
她說的話裡有個故事,相傳有一位禪師非常執着於見文殊菩薩?文殊菩薩幻化身形到他身邊他卻認不出?懊悔不已。
後來禪師證得果位,去做了一名掃地僧。有一天在竈臺做飯看見文殊菩薩騎着獅子繞着竈臺跑圈,禪師舉起掃帚便打,邊打邊說:“我是我,你是你?文殊是文殊,如今你又來做什麼?”
文殊菩薩知他悟了?欣慰地現身空中說了四句偈語:“苦瓜連根苦,甜瓜並蒂甜。修行三大劫?反被老僧嫌。”
如今由潤國公主說出來,我不禁啞然?不過爲了攛掇我吃肉?講出這麼大一堆歪理來。不過我卻爲此再也無法拒絕這讓人垂涎欲滴的雞肉。
她撕了一個雞腿給我?初破食戒,我捨不得一口吞下,用門牙輕輕磕了雞皮,撕了一小塊肉下來,雞讓他們烤的外酥裡嫩,汁水四濺。
我幾乎每一絲肉都仔細咀嚼,體會它經過牙齒、舌頭、喉嚨然後嚥下。我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幾乎連指頭也一併嚥下。
直到整隻雞腿都熨帖地進了我的胃,骨頭中的滋味都讓我嚼得絲毫不剩,又吮幹了手指。潤國公主看着我的吃相直呼有趣,連自己的雞也不吃了,又給我撕了一個雞腿。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莫過當日,很多年後我都還記得。儘管吃完那個雞腿沒多久,我就開始嘔吐。
那時候沒想過是因爲吃慣了素食的我的腸胃,冷不防一隻雞腿下去導致暫時的腸胃失控,我萬分恐懼的是,這定是佛祖對我破葷腥戒的懲罰,和我會不會因此而下地獄的問題。
對於地獄我是十分驚惶的,我更害怕的是,這是潤國公主引誘我吃雞的,她會不會因此也下地獄,所以此後我念經迴向的時候都會最先回向給她,願她能夠被饒恕,如果不能,我願意承擔她的那份懲罰。
從那天開始,潤國公主總會來護國寺找我玩耍,只是看過我嘔吐之後不再哄我吃雞了,有時候她會偷偷帶來皇宮裡的佛經,有許多是護國寺裡不曾見過的,十分珍貴。
我總是規勸她不要殺生,莫沾因果,久而久之,她連那把精緻的小弓也不曾帶來了。
“小和尚,父皇十分寵愛於我,他總是說,如果我是個男兒身,他定會把江山傳給我。”
……
“小和尚,我母妃仙去了,我很傷心。大概這一個月不能找你來玩了。”
……
“小和尚,父皇近日常常愁容滿面,蠻族入侵本已經失掉了大半江山,如今更是無法再收拾舊河山。”
……
“空如,你還記得小時候我逼着你吃雞嗎?那時候的你好有趣,吃相呆呆傻傻的,卻純良如嬰兒,每想一次我便要笑一次。”
……
“空如,父皇最近在考慮我的婚事問題,你怎麼看?”
一晃8年,潤國公主也已經年滿16歲了,出落得越發嬌豔明媚,走到哪裡都會讓人目迷五色,有她在就覺這是人間樂土。
她的確是該考慮婚姻大事了,我低頭拈香禮佛,手中佛珠穿梭過手指,殿內諸佛排列有秩。
“空如!本公主問你話呢,這是命令,你怎麼不作答?”
“阿彌陀佛,小僧會日夜爲公主禱告,願公主覓得良人,白頭偕老。”
潤國公主忽然跳到我身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道:“空如,我們私奔吧,我跟你一起。”
我詫異地問她:“私奔?”
她說得無比坦蕩自然,彷彿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對啊,這一生很短暫,除去昏睡和生病的時間,所剩無幾,我的童年皆是跟你在一起,我已經習慣了有你的日子,在我眼裡,天地間的大富貴,都比不得人間的小團圓。”
我閉上雙目:“潤國,別胡鬧,我是出家人,你引誘僧人是要犯五無間重罪的。”
潤國生氣地跺了跺腳,轉身走到殿門口,又折返回來嗔了我一句:“誰引誘誰?你可知這世上最絕妙的引誘方式就是拒絕。”
說完就跑了,她從小到大這樣慣了,做什麼都會講出別人講不出的道理來,我也由她。
若是我有先知,或者時間回溯的本領,也許我會倒回到那個下午,在她說出私奔那句話的時候淡然微笑地告訴她:“好的。”
可惜,我沒有。生命中原本就是,任何一天的結束,都永不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