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憂心忡忡的阿棠,寒筱回到屋子裡,正看到小阿狸抱膝坐在屋角安靜地出神。她似乎沒有發覺寒筱已經回來,依舊緊繃着一張小臉,倔強地不肯流露出半分小孩子該有的軟弱。然而緊緊握住的小拳頭,還是泄露了她此時的不安。這樣的舉動,讓這個小傢伙看起來似乎更像是一隻離羣的小野獸。
呃……可愛的小野獸~~
他不知這個孩子是在有過怎樣的遭遇之後纔會變得如此隱忍又敏感,不過看她此時的樣子,詢問身世的事情,還是暫且放一放吧。
反正那些事情,對於寒筱而言,也並不重要。
“阿狸。”
寒筱輕聲開口,見到阿狸猛擡起頭,而後像是微微鬆了口氣。
“師父……”
阿狸低着頭,悶悶的聲音帶着些低啞,而後一瘸一拐地走到寒筱的身邊。
此時的阿狸,已褪去了剛剛的防備,就像是小獸對主人收起了鋒利的爪。不難看出,阿狸似乎……對自己也有着某種莫名的信任和依賴。
這便讓寒筱更加堅信,自己剛剛留下阿狸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雖不知道阿狸爲何會獨自一人出現在荒無人煙的孤竹林,也不知她已在那裡呆了多久,不過卻能夠理解一些小傢伙此時的不安。因爲那種無助和惶恐,他自己也曾親身經歷過。
失去養父母,失去家的那一年,寒筱已經是一個十一歲的稚嫩少年。然而面對着那樣殘酷的現實,他依舊哭得聲嘶力竭。可如今眼前的小傢伙,她沒有眼淚,沒有撒嬌哭訴,甚至,不肯流露出悲傷。並不是沒有,而是一直,倔強地不肯表達出來。
想到這裡,寒筱走到阿狸的身邊,俯身將她亂蓬蓬的頭埋入自己的懷裡。
“安心留在這裡,如果你不想說,師父什麼都不會問的。”
像是一顆石子落入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阿狸聞言,小小的身軀一震,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她狠狠地咬住脣,倔強地不肯讓眼淚從已然漲紅的眼眶中流出來。這樣故作堅強的樣子,看在寒筱的眼中,竟然……帶了幾分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可愛?
真是個……倔強又可愛的小傢伙。
寒筱無聲笑了起來。
“師父……我不會闖禍的……所以……”
“以後這就是你的家,師父不會拋下你的。”
寒筱揉了揉阿狸亂蓬蓬的發頂,滿意地見到那髒乎乎的小胖臉果然彆扭地皺巴了起來。
寒筱發覺自己,似乎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小動物一樣的孩子。
所以以後的生活,也許並不會如阿棠擔心的那般糟吧。
“好了,師父先把你這一身髒給洗乾淨了,否則晚上不許你跟我睡。”
“呃?”
阿狸終於從一陣莫名的彆扭情緒中回神,錯愕地擡起頭,卻發覺她似乎錯過了什麼。然而此時,她家師父已自顧自去找洗澡用的盆子去了……
師,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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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水、布巾、皁角……
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當寒筱挽起袖子準備把面前這個表情彆扭且髒兮兮的小東西扔到小木盆裡的時候,阿狸卻倔上了勁。幾番掙來奪去,小傢伙還是紅着臉固執地自己抱着小木盆跑到了牆邊,纔開始放入清水褪下自己破爛的衣裳拿着布巾擦洗。
看這小傢伙的樣子……是在害羞嗎?
寒筱繼續自顧自地想着,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一時間,清風明月,夜滿星華。
等到阿狸將那一身污泥洗去,寒筱再看到小傢伙的臉時,心中不禁一寒。
雖然臉上身上的傷痕遠沒有想象中多,然而額前那一塊青紫血腫卻越發明顯,臉也依舊是腫脹不堪。
“疼嗎?”
寒筱輕問,手指疼惜地輕觸着小傢伙腫脹的臉頰。
阿狸搖搖頭,閉上眸子並不說話。
原來師父和爹親一樣,都看不得她受傷。然而,這傷痛是她孃親手給的,爹親若是知道……恐怕又要急得吐血吧……
幸虧……幸虧她已經找不到爹親了……
幸虧……她有了師父……
“師父……”
阿狸縮在溫暖的薄被裡,只將自己圓胖的腦袋露在外面。窗外的雨已經不知何時停了,月光柔柔地灑了進來。
並不算大的竹榻上,在多了一個小傢伙之後顯得有些擁擠。
阿狸儘量蜷縮起身體,好讓師父能夠睡得更舒適一些。
這是她與師父相處的第一個夜晚。出乎意料地,並沒有想象中那種由於陌生而帶來的不適。
身邊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輕柔舒緩的。讓阿狸覺得既陌生,又充滿新鮮感。
由於爹爹身體的緣故,阿狸從小就沒有和爹親同牀而眠的記憶。她也曾暗暗羨慕過隔壁家的念兒,總是故意拖着長音賴在爹親的牀上。每每看到念兒爹爹一臉寵溺又無奈的神色,以及念兒那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阿狸總是在想,能夠和爹親一起入眠的感覺,一定很幸福吧。
師父身上淡淡的清香飄了過來,讓她莫名覺得溫暖安寧。原來自己羨慕阿唸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吧。
怪不得,念兒會那樣喜歡呢。
不過如今在她身邊的人是師父,這樣,也可以嗎?
爹爹原先,好像叮囑過自己什麼。阿狸使勁兒想着,可是頭都疼了,卻依舊記不起。直到她沮喪地想要放棄的時候,忽而腦中靈光一閃。阿狸打了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
“我以後,會對師父負責的。”
月光下,阿狸的聲音稚嫩清脆。
“呃?”
寒筱聞言迷糊地轉過頭,看着身邊這個忽然沒頭沒腦吐出這麼一番話的小傢伙。
然而阿狸的神情卻無比認真。
“我爹親說過,女兒家要有擔當。若是我哪天與男子一同睡了,就要對人家負責任。要好好照顧他,拼儘性命守護他。然後,也要帶着他去見爹親。如今,我雖然找不到爹親了,卻還是會對師父負責任的。”
阿狸說得一板一眼,彷彿沒有看到寒筱笑彎的眼角。
笑了半天,寒筱才又開口,眼睛亮亮的。
“原來……阿狸是女孩子啊……”
阿狸聞言語塞,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瞬間扭曲。
“師父……”
難道……
你現在才發覺嗎??
阿狸從小到大,從未覺得自己這樣挫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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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阿狸睡得並不好。
因爲自從入夜開始,身邊的人兒就時不時傳來低低的咳嗽聲。
悄悄地翻過身,藉着清亮的月光,阿狸偷偷地打量着睡在自己不遠處的師父。
即使是年幼的她也明白,師父的身體並不好。
師父很美,比仙子都要美。可是他的身子太過單薄,面色亦是病態的蒼白。這樣的身子,是需要他人細心照料的。然而就是這樣羸弱而稚氣未脫的人,在綿密的雨中將她攬進溫暖的懷抱裡,然後牽起她的手,將她帶回了這個可以避風擋雨的地方。
師父給了她溫暖,和足以安心的承諾。這世上,除了爹親和念兒一家,再沒有人待她這樣好。
如今,爹親和念兒都在很遠的地方。她的身邊,只有師父了。
阿狸想着,身體不由自主蹭到師父身邊。
師父的身子暖暖的,帶着淡淡的清香。阿狸小心翼翼地將師父蹬到一邊的被子輕輕蓋到他的身上,再輕手輕腳地躺好之後,忽然覺得肩上一沉。
耳邊溫暖溼潤的,是師父的呼吸,均勻綿長。
師父……
你壓到我了……
阿狸在心中悽慘地默唸,卻還是不忍心叫醒好不容易纔安靜入眠的人兒。
沒有關係,反正,她是要對師父負責任的。只要師父能睡得安穩,那麼她被壓一壓,也算不得什麼。
唔……
師父的腿怎麼也上來了……
沒關係,其實師父他……一點也不沉……
一點……也不……
沉……
阿狸默默想着,直到眼皮再也擡不起,便漸漸沉入黑甜夢鄉。
第二日清晨,阿狸該是被明媚的陽光照醒的。睜開眼,入目的是簡單溫暖的房舍,屋外有成羣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着,空氣中還浮動着斑竹清淡的芬芳。
阿狸呆了一會兒,腦子裡憶清了昨日的經歷之後,她在幾日以來第一次覺得心中如此安穩溫暖。
師父還沒有醒,團着單薄的身子睡得像個嬰兒般安靜。阿狸看着看着,不自覺笑了起來。
輕手輕腳地下了牀,她一瘸一拐地在屋子裡轉悠。
竹榻前是吃飯用的矮桌,牆邊有一箇舊櫃,上面堆着些書卷。竹製的窗子半開着,可以看到屋外的一片新綠。房間的另一側有水缸和用布袋裝着的糧食,阿狸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驚喜地發現了布袋中的赤豆和粟米。於是她用鍋子各裝了些,再向屋外的竈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