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天氣漸漸熱起來,時值午後,風過只聞遠處隱隱松濤萬壑,聲如悶雷。宅子四面古樹四合,濃蔭匝地,葉底的新蟬,直叫得聲嘶力竭。北面廊下涼風吹來,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長人倦,一本雜誌,看着看着手漸漸垂下去,幾乎要睡着了,卻聽到腳步聲,轉臉一看,正是維儀。只見她穿了球衣,手裡拿着拍子,笑道:“三嫂,我約了朋友打網球,一齊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會玩這個,你去吧。”維儀說:“家裡這樣靜悄悄,怪悶的,咱們還是一塊去吧。”

素素道:“我約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維儀這才道:“哦,難得見到三嫂的朋友來。”素素道:“是約在外頭咖啡店裡。”維儀吐了吐舌頭,說道:“那我先走了。”

因爲是約在咖啡店裡,所以素素換了身洋裝纔出門。一進門牧蘭便笑她:“幾日不見,氣質是越發尊貴了。瞧這一打扮,像是留洋歸來的小姐。”

素素不過微笑,說:“他們家裡的規矩如此罷了。”侍者過來,微笑着說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極好的車釐子冰激淋,是不是要一客?”又對牧蘭說:“方小姐喜歡的椰蓉蛋糕纔剛出爐呢。”

牧蘭哎喲了一聲,對素素道:“你瞧瞧,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館子一樣了。”

倒說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裡不忍見人難堪,忙說:“你說的冰激淋和蛋糕我們都要,你去吧。”回過頭來,只聽牧蘭問:“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臉上微微現出悵然,說:“他一直很忙。”牧蘭輕笑一聲,說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與冰激淋都送上來了,牧蘭說:“這裡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樣了,連賣相都差了。”素素嚐了一口冰激淋,說:“上次來的時候要了這個,難爲他們還記得。”牧蘭說:“旁人記不住倒也罷了,若是連三少奶愛吃什麼都記不住,他們只怕離關張不遠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說:“人家還不是記得你喜歡的蛋糕。”牧蘭說:“老主顧老情面罷了。”正說話間,素素一擡頭見到門口進來的人,臉色不由微微一變。牧蘭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到了,於是回過頭去看,原來正是許長寧。他卻不是獨自一人,身邊卻還有一位女伴,素素認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裡這一急,卻毫無法子可想,本來天氣熱,越發覺得那電扇的風吹在身上,粘着衣服。只是又着急又難過,只見牧蘭卻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素無急智,心裡越發亂了。那許長寧也看到了她們二人,步子不由慢下來,偏偏那霍珊雲也瞧見了,笑盈盈的走過來和素素說話:“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點一點頭,微笑問:“霍小姐也來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雲並不認識牧蘭,只顧與素素講話:“上次我與長寧訂婚,家裡唱越劇堂會,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歡。後天越劇名角申玉蘭要來家裡,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賞光,到家裡來吃頓便飯。”

素素聽她講得客氣,只得說道:“我對越劇是外行,瞧個熱鬧罷了。”

霍珊雲笑容滿面:“三少奶奶過謙了,大家都說,論到藝術,只有三少奶奶是內行呢。”又問:“天氣熱,我們家裡是老房子,倒是極涼快的。今天回去,再給您補份請柬纔是。”

素素只得答應着,霍珊雲回頭對許長寧道:“回頭記得提醒我,我這樣冒失,已經是很失禮了。”許長寧這才問:“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見他。”

素素說:“是啊,他近來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蘭一眼,見她一口一口的吃着蛋糕,那樣子倒似若無其事。偏偏霍珊雲極是客氣,又說了許久的話,這才和許長寧走開去。他們兩個一走,素素就說:“我們走吧,這裡坐着怪悶的。”

牧蘭將手裡的小銀匙往碟子上一扔,鐺一聲輕響。素素結了賬,兩個人走出來,牧蘭只是一言不發,上了車也不說話。素素心裡擔心她,對司機說:“去烏池湖公園裡。”

車子一直開到烏池湖去,等到了公園,素素陪着牧蘭,順着長廊沿着湖慢慢走着,天氣正熱,不過片刻功夫,兩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裡的荷花正是初放,那翠葉亭亭,襯出三兩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風吹過帶着青青的水氣,一隻鼓着大眼的蜻蜓,無聲的從兩人面前掠過,那翅在日頭下銀光一閃,又飛回來。

素素怕牧蘭心裡難過,極力的找話來講,想了一想,問:“舞團裡排新劇了嗎?”牧蘭長長嘆了聲氣,說道:“不知道,我已經一個月沒去了。”素素心裡疑惑,牧蘭突然停住腳,她吃了一驚,也止了步子,只見牧蘭臉上,兩行眼淚緩緩落下來。素素從來不曾見到她哭,只是手足無措,牧蘭那哭,只是輕微的欷漱之聲,可是極力的壓着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覺得難過。她只輕輕叫聲:“牧蘭。”

牧蘭聲音哽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素素本來就沒了主意,聽她這樣問,只是默默無聲。遊廊外就是一頃碧波,荷葉田田,偶爾風過翠蓋翻卷,露出蒼綠的水面,水風撲到人身上仍是熱的,四周蟬聲又響起來。

她回家去,心裡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楓港官邸避暑,家裡靜悄悄的。維儀照例出去就不回來吃飯,剩她獨自吃晚飯,廚房倒是很盡心,除了例菜,特別有她喜歡的筍尖火腿湯。她心裡有事,兼之天氣熱,只吃了半碗飯,嚐了幾口湯。回樓上書房裡,找了本書來看着,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也懶得開燈,將書拋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燈亮了,引了無數的小蟲在那裡繞着燈飛。一圈一圈,黑黑的兜着圈子。院子裡並沒有什麼人走動,因着屋子大,越發顯得靜。她胸口悶悶的,倒像是壓着塊石頭。在屋子裡走了兩趟,只得坐下來。矮几上點着檀香,紅色的一芒微星,空裡也靜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魚,在人的衣袖間滑過。

她開燈看了一會書,仍然是不舒服。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的難受,只得走下樓去。正巧遇上傭人雲姐,於是歉然對她講:“雲姐,煩你幫我去瞧瞧,廚房裡今天有沒有預備霄夜,我老覺得胃裡難受。”

雲姐因着她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少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着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隻碗,說:“是玫瑰湯糰,我記得三少奶愛吃這個,就叫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並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雲姐一番好意,吃了兩隻湯糰下去,胃裡越發難受,只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裡一陣噁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的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

朦朧睡到半夜,聽到人輕輕走動,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麼不叫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她,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罷——怎麼這麼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說:“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裡陪你。”睡燈的光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伸手擡起她的臉來。纏綿的吻彷彿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臉上微微一點汗意,人倦極了的朦朧睡意,頸中卻微微的刷過刺癢。素素向來怕癢,忍不住微笑伸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他唔了一聲,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下頜冒出青色的胡碴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着你,你獨個在家悶不悶?”她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麼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她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她本性靦腆,轉開臉去,牀前一架檀木蘇繡屏風,繡着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牽逶成六扇,她說:“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卻幽幽嘆了口氣。他問:“那你爲什麼不高興?”她低聲說:“我只是想着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她這樣說,神色不免微微有一變。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已經叫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素素見他臉色有異,只是說道:“叫我怎麼不放在心上呢。”那眼裡的淚光便已經泫然,他長長嘆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纔起來。他起來的既遲,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裡,面前雖然攤開着書,眼睛卻望着別處。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裡疑惑,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只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唔了一聲,說:“還是家裡舒服。”瞧見她手邊白紙上寫得有字,於是問:“練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話,已經抽出來看,卻是零亂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稟家教,於國學上頭十分的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處一望便知,心裡疑雲頓起,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素素隨感而發,替牧蘭嗟嘆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只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了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她因着他曾經交待自己,不要多和牧蘭交往,說出實情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舊同學,你並不認識。”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說謊,根本不敢擡眼瞧他,只覺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她這才鬆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色並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於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着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麼許久不見。”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裡肯輕饒,只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豔一點。”席間諸人都鬨然叫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豔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個。”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後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麼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脣紅印子不許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少奶奶如何能夠交待?”諸人果然撫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唯恐天下不亂:“就吻在衣領上,等閒擦不掉纔好。”袁承雨哪裡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份了。”但衆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攘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衣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嶧酒量極好,這晚酒卻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裡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車子送客,向他捉狹的眨一眨眼,說:“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給你了。”袁承雨雙眼一撩,說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饒我們了?”霍宗其咦了一聲,笑道:“你們?我哪裡敢不饒你們?”慕容清嶧雖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腳,又會沒完沒了的取笑。唯有索性大方,他反倒會善罷甘休。於是對袁承雨說:“你別理他,咱們先走。”果然霍宗其見他這樣說,倒真以爲他們弄假成真,笑着目送他們上車。

慕容清嶧叫司機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辦事極細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現在這樣晚了。”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白:“父親瞧見我三更半夜醉成這樣子,艦隊的事又捱着沒去辦,必然要生氣——咱們去端山,等明天父親動身後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