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廳裡的窗簾,是姣潔的象牙白,繡着西番蓮圖案,密密的花與蕾,枝葉繁複。慕容夫人坐在那裡,親自封着紅包利是,預備孫輩們拜年。素素走進來,輕聲說:“母親,新年好。”慕容夫人擡頭見是她,滿臉是笑:“噯,好孩子,新年好。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老三還沒起來吧?”
素素面上微微一紅,說:“是。”慕容夫人道:“你還是起得這樣早,他們都沒起來呢。你父親那裡有一幫客人,你不用過去了。上樓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來一塊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間去,慕容清嶧翻了個身,見她進來,那神色倒似鬆了口氣,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靜靜的坐下。他在牀上捱了片刻,終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平淡,什麼也看不出來,於是問:“母親起來了?”
她說:“起來了。”於是他說:“那我也起來,免得父親問起來,又說我懶。”她低着頭,手裡的手絹細密的繡花邊,像是一條埂起的傷痕,硬生生硌着指尖。他從浴室裡出來,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忍不住叫了一聲“素素。”倒使她受了驚嚇似的,擡起倉皇的眼瞧着他。他欲語又止,終究只是說:“我——我先下去給父親拜年。”
初一來拜年的親友甚衆,素素幫着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間。正是忙碌,忽聽維儀笑了一聲,慕容夫人低聲問:“這孩子,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不老成,無端端的傻笑什麼?”維儀輕聲說:“我怎麼是傻笑——我只是瞧着三哥有趣,這一會兒功夫,他已經進來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開,他難道怕三嫂飛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的說:“別拿你三哥來尋開心,看看你三嫂,又該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紅耳赤,藉着迎客,遠遠走到門口去。正巧慕容清嶧又踱過來,一擡頭見了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往回走。素素輕輕“哎”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瞧着她,她低聲說:“維儀在笑話我們呢。”他聽了這一句話,不知爲什麼就笑起來,眉目間彷彿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維儀遠遠瞧着他倆的情形,只低聲對慕容夫人道:“媽,你瞧,我今年沒瞧見三哥這樣笑過。”慕容夫人輕輕吁了口氣:“這兩個冤家。”
等到了晚間,素素來嚮慕容夫人道:“母親,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嶧一眼,說:“也好,鬧了一天,只吵得我頭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邊到底安靜些,早點回去歇着。”素素應了聲是,卻聽她又說:“老三,你也過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塊過來就是了。”慕容清嶧答應了一聲,轉臉叫人:“開我的車子出來。”
素素靜默了片刻,才說:“我那邊諸事都不周全,只怕萬一有公事找他,會耽擱他的時間。”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裡以爲,依他向來的性子,說不定當場要發作,誰知慕容清嶧卻說:“大年下會有什麼公事——我去看看,你那裡缺什麼,正好叫他們添置。”慕容夫人聽他這樣說,心裡一鬆,也道:“正是,原先這房子,就是爲你們兩個成家買的,我是贊成小家庭獨立的,不過年紀大了,喜歡你們天天在眼前,所以纔沒叫你們搬,倒是我的私心。你們年輕人,當然願意自由的住在外頭,反正離雙橋很近,來去也很方便。”
素素聽她的口氣,愈發起了另一層意思,她素來尊重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說什麼。因她一貫處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嶧同車回去,倒將那邊的下人鬧了個手忙腳亂。慕容清嶧見房子整潔如新,佈置的也很雅緻,她卻是換了衣服就下樓來,隨便選了一本書看着。他見她只是淡淡的樣子,只得說:“這裡倒是很安靜。”在屋子走動看了一看,又說:“這地毯我明天叫人換一張,顏色和窗簾不配。”想了一想,說:“還是換窗簾好了。你說,是換窗簾,還是換地毯?”
她待要再不答話,心裡到底不忍,況且他這樣眼睜睜的望着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問家常的繁瑣小事,彷彿等着她決斷什麼似的。她終究顧着他的面子,於是說:“換窗簾只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說:“那明天叫人來換,你不要看書了,很傷眼睛的。”旋即又說:“你若是想看,打開大燈再看罷。”嘴裡這樣說,眼裡卻不禁露出一絲期望。她想着日間自己主動跟他講了一句話,他就十分的高興,此刻又這樣的小心翼翼,總不過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極力想體貼一些。心裡終究一軟,低聲說:“我不看就是了。”
過了元宵節,公事漸漸重又繁忙起來。雷少功來得早了,慕容清嶧還沒有下樓,他在那裡等。只見素素從庭院裡進來,後頭跟着人捧着折枝花預備插瓶。他連忙站起來道早安。素素向來對他很客氣,道了早安又問:“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說:“適才我打了電話,三公子就下來了。”這半個月來,他們在兩邊來回,極爲不便,慕容清嶧卻並不在意。慕容清嶧下樓見了雷少功,問:“等了好一會兒吧?再等一下,我就來。”走過去和素素說了幾句話,纔出門去。
雷少功覷見他心情甚好,於是說:“三公子,汪小姐那邊,要不要安排一下?她這一陣子找不到您,老是纏住我不放。”慕容清嶧笑道:“她纏着你?你幫個忙笑納好了。”雷少功笑一聲,說:“謝了,我消受不了這等豔福。”
慕容清嶧去開會,雷少功到值班室裡去看公文。沒看多大一會兒,那汪小姐又打電話來了,雷少功一聽她的聲音就頭痛,開口就說:“三公子不在。”那汪綺琳發了狠,輕咬銀牙說:“他是存心避着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說:“他公事忙。”汪綺琳冷笑了一聲:“雷主任,你不用在這裡敷衍我,回頭我請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本來厭惡到了極點,他向來脾氣好,聽她這樣威脅,卻不知爲何也動了氣,只冷然道:“我勸你不要妄動這樣的念頭,你若是想自尋死路,你就試試看。”
汪綺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麼是真的了——外頭說,他們兩個破鏡重圓。”雷少功說:“你這話又錯了,他們又不曾生分,怎麼說是破鏡重圓?”
汪綺琳冷笑一聲,說:“別跟我打這官腔,大家誰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宮裡呆了快兩年了,三公子近來怎麼又想起她來,我倒要瞧瞧她能長久幾日。”
掛上電話,雷少功心裡只想罵娘,晚上回去時就對慕容清嶧說:“您的女朋友裡頭,就數這汪小姐最難纏,趁早想個法子了斷纔好。”慕容清嶧漫不經心的說:“你去辦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於是站起來。他說:“又沒有外人,就別立規矩了。”說:“你穿的單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順手接過他的外套,他這十餘日來,總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微有笑意,心裡極是高興,問:“晚上吃什麼?”
素素歉然道:“對不住,我以爲這麼晚你是不回來了,所以自己吃過了。我叫廚房再替你另做吧。”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她答:“我是吃的揚州炒飯。”他馬上說:“那我也吃炒飯好了。”見他這樣說,令她忍不住淺淺一笑,他望着她也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