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裡難過,特意的叫她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裡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着她的手,溫和的說:“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裡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裡有事,只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裡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昧讓着他,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纔好。我這做母親,話也只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着,最叫我難過。”
素素低着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操心了。”
慕容夫人嘆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裡會有隔夜仇,什麼事情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仲。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麼呢,這樣出神。”素素說:“沒有想什麼——”打起精神來問:“你今天叫我出來,說是有事情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裡奇怪,問:“到底是什麼事情?”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剎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鐘,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裡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無盡的折磨苦恨,心裡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生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弊屐。
牧蘭見她神色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
她們從綢緞莊裡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裡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着,知道她已經看到了。只得硬着頭皮下車來:“少奶奶。”她心裡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情。”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是維儀在家裡。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維儀極力的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麼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日的神色。心裡卻是莫名的氣苦與煩躁,手裡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欲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詞色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裡看書,一卷宋詞,只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迴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面的現實。眼裡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麼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色,從起始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纔回房間去。房間裡只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着的。見牀頭燈櫃上放着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着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裡有幾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彷彿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裡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着她看,突然問:“你爲什麼不問?”
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麼?”他要她問什麼?問他爲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春宵?親友的閒言碎語裡,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乾涸,他還要她問什麼。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從來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裡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的微微往後一縮。心裡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瀰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殘存的最後恨意。
他嘿的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裡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腑六髒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裡幽暗的神氣已咄然逼至面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
她渾身發抖,只剩下最後的氣力緊緊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雙脣發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着他了。”她一隻手緊緊攥着領口,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吸的空氣。他脣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着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彷彿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她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彷彿已經不是從眼中流出,而是心裡汩汩的熱血。她仰起臉來,無力的抓住他的衣袖,彷彿是最後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的看着她,只看得她絕望的往後退卻。手邊觸到冰冷的瓷器,瘋狂的絕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隻鬥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緊接着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佔據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她眩暈的摔在軟榻上,只顧本能的捂住面頰。他一把抓起她,她蹌踉撲入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望似瀕死的獸,而他只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籠中的鳥,瘋狂撕扯着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麼就用什麼砸向他,檯燈落在地上,訇一聲響。她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覺得疼,心裡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血蓮,他猝然的放開了她,遠遠的退卻,而眼裡,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着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說:“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
她拼盡了全身的氣力仰着臉,用力壓抑着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長久。他惑於美色,迷戀一時,哪裡會被迷戀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絲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說慕容灃在書房裡發脾氣,怕事情弄得僵了,於是連忙走過去,只聽慕容灃說:“你倒是說說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之前,低着頭不作聲。慕容灃說:“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麼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說考慮好了。怎麼這纔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說:“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着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
慕容灃說:“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成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說要離婚,事情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裡頭,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氣。於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面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爲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成心給我們丟臉?”
慕容清嶧見母親神色不悅,明槍暗箭反脣相譏,只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說:“你別藉着孩子的事情,這樣夾槍帶棒。”
慕容夫人道:“我說什麼了?你這樣心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麼?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皁白的迴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麼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於露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露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着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的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復,終於移過目光,盯着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後我都不管你的閒帳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筆架硯臺都微微一跳,向他怒斥:“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裡去,父親爲了公事心裡不痛快,所以纔在外面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着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着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着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着值班室裡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爲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裡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着荷池裡瑟瑟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臨水浴月,燈光流離中水色天色,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動人秀色,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彷彿弱不禁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罷。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這一輪月光,悽清的照着,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癡人,纔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的貼在骨肉上。
傭人新姐尋過來,說:“少奶奶,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裡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裡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她而言,從今後哪裡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彷彿呵口氣能融。開到荼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裡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脣上都沒有血色。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着。衣帽間裡一排掛的華衣,五色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少奶奶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色,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紅顏如花,即使能熬過寒冬,也禁不起春風的輕輕一噓。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裡,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的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胸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鑽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裡,那裡有人等着,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她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功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的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說:“你平日裡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豔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着羨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麼餘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鐘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只得跟着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的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只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面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着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裡吃完早餐,她默默隨着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裡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着攬着她的腰,只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卡聲,配着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着,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綵帶彩屑夾着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纔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臺上都是賓客,衆人拱圍中他輕擁着她,可是,不過也只是作戲,他只是仰面看着,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彷彿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的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面,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着這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