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銳一動不動站在黑暗中,突然轉身往蔣鴻的帳蓬大步奔去。帳蓬前的護衛卻告訴祝明銳,蔣鴻到武思慎帳中還沒回來,祝明銳垂手低頭呆站了半晌,轉了個身,拖着腳步茫然的往回走。
黑黝黝的帳蓬裡,蔣鴻身上披着厚重的狐皮鬥蓬坐在帳蓬中間的褥子上,一手把着只銅酒壺,一手捏着杯子,端坐如石像般聽着外面的腳步聲,拖拖沓沓的腳步一點點遠了,蔣鴻無聲的嘆了口氣,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將酒輕灑在褥子前。這一路上,他沒能從祝明銳嘴裡探出一絲半星他們父子演那一場戲的緣由,可到這會兒,他已經看的明明白白,還能有什麼原因呢?要麼是打算扣着時辰,趕在壽王和旺丹兩敗俱傷時收個漁翁之利,讓祝明銳趕過來備個萬一之需,要麼……蔣鴻仰頭看着黑的什麼也看不見的帳蓬頂,他們祝家怕做了第二個楊家,祝明銳在前,長安侯在後,首尾呼應,這是萬全之計。
“唉。”蔣鴻的嘆息惋惜而傷感,這兩個打算都算周全,可壽王……蔣鴻眼睛微眯,壽王不是官家,官家也不是先皇,蔣鴻將酒杯舉到嘴邊一點點的慢綴,祝家不知做何打算,祝明銳有了那天的爭執和今天這搏命一戰,自然能安穩無恙,長安侯就難說了,長安侯如果能狠得下心戰死陣前……蔣鴻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扔了杯子和已經空了的酒壺,仰頭倒在褥子上,胡亂抽過鬥蓬蓋在身上,迷迷糊糊合上了眼。
營地正中壽王帳蓬中,微弱的一豆燈光照的帳蓬裡昏黃朦朧,姜先生和壽王相對而坐,壽王手裡握着杯茶湯,雙眼微閉,稍顯疲倦的往後靠在捲成一團的被子上,姜先生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別有心事,臉色蒼白而晦暗,垂頭蜷坐,彷彿一團老舊的布團一般。
“真得這樣嗎?”壽王輕輕放下手裡的茶湯,看着姜先生,聲音裡透着可惜不捨,姜先生聲音微啞:“長安侯其心可誅,這已經是王爺憐惜祝家,額外施恩了。”
“唉,”壽王嘆了口氣:“長安侯是員能將,可惜了。”姜先生掃了壽王一眼,垂下了眼皮,壽王只是一味可惜不停詢問,他能怎麼說?恩自上出,斷沒有他開口赦了長安侯的道理,他若敢那樣做,那他離死也不遠了!
“若沒了長安侯,這北地的統帥還得好好斟酌斟酌。”又嘆了好幾口氣,壽王纔開口道,姜先生暗暗嘆了口氣,忙打點起精神接道:“照理說武思慎是極好人選,就是怕他資歷過淺,只怕不能服衆。”
“嗯,武思慎確是上佳人選,可如今歷練不足,再說,溫國公府還得他回去處置,這事也不急,先留祝老侯爺守着,等回到京城再請阿爹定奪。”壽王接着,姜先生嘴角動了動笑道:“王爺想的周到,這一戰勝負已分,五爺催您回京的信兒今天又收到一封,您還是明天就啓程返京吧。”
“嗯,”壽王眉頭微皺,愣愣的出了一會兒神才點頭道:“也好,明晚動身。”姜先生心裡微動,明晚,這是要看着長安侯殺敵隕身後再走麼?姜先生下意識的搖了搖頭,自己老了,有點看不得生死了,從前自己跟着官家,哪這樣多愁善感過?老了,老了!這一趟回到京城,若王爺順利立了太子,自己就該告老回鄉,安度殘年了。
壽王誘出旺丹全殲的信兒一路飛進離京城十幾裡的離宮,官家一臉菸灰,動作緩慢的挑開漆封,慢慢捻開紙卷,掃了一遍,又掃了一遍,長長舒了口氣,擡手指將紙卷示意給鄭大官:“你看看,大哥兒果然沒讓我失望。”
“大勝了?”鄭大官喜不自勝,一邊問了一句,一邊雙手接過紙卷,掃了一遍,忍不住喜上眉梢,雙手捧着紙卷放回到官家面前笑道:“大爺是您親自調教出來的,哪會讓您失望?老奴瞧着,這幾個哥兒,就數大爺最像您了。”
“嗯,到底是她的兒子!”官家聲音裡滿溢着驕傲,掂起紙卷又看了一遍,眉目舒展正要說話,突然捂着胸口一陣劇咳,直咳的兩頰赤紅,直瞪着眼睛透不住氣,鄭大官忙撲過去,一邊輕撫着官家的後背,一一邊急聲叫太醫,沒等太醫奔進來,官家一口氣沒透上來,身子一歪倒在炕上暈了過去。
鄭大官半跪在炕前,目光狠厲焦急的看着滿頭大汗、小心翼翼施針的太醫,三個太醫一通忙亂,抹着額頭的汗小心的和鄭大官解釋道:“陛下想是聽了什麼不好的話兒,心緒過於激盪,這才……”
“陛下什麼時候能醒?這一回……重不重?後天能不能啓程返京?”鄭大官咬着牙一句接一句問道,三個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爲首的錢太醫連嚥了幾口口水,只好越衆出來答道:“照理說,這幾針下去,陛下就該醒了……可如今……大約是……什麼時候醒有點不好說,陛下要是能醒了,就不重,後天啓程……要是陛下能醒,還得聽陛下旨意。”鄭大官聽的又氣又急,深吸了口氣,臉色陰沉之極的吩咐道:“這一回非比尋常,有勞三位就在這兒守着,不能離陛下寸步!這中間的輕重,想來幾位都比我明白!”錢太醫急忙點頭,寸步不離的守着陛下本來就是他們的本份。
鄭大官看了一圈,轉身出來,叫了侍衛頭領和管事少監吩咐守好陛下,不許出,也不許進,自己帶了幾個心腹內侍出到外面,將官家突然暈倒的事寫了密信,連放了好幾只鷂鷹和鴿子出去,站住看着鷂鷹和鴿子都飛遠了,這才轉身出來,叫過一個心腹內侍吩咐道:“你悄悄去一趟晉寧郡王府,請五爺立即趕到這裡,記着,去來都要悄悄兒的,千萬不能驚動了人!”小內侍答應一聲,出動換了衣服,上馬直奔京城而去。
鄭大官腳步沉緩的回到官家寢宮,在炕前小杌上半蹲半坐着,出神的看着炕上暈睡的官家,神情怔悵而哀傷,官家老了,官家也有老了病了暈倒了的一天……鄭大官下意識的又縮了縮身子,‘心緒過於激盪’,鄭大官想着太醫的話,心裡一陣酸楚翻的他鼻腔裡彷彿嗆進了醋,從前能讓官家心緒過於激盪的,只有大哥兒的娘,如今,只有大哥兒,鄭大官想着那個溫婉善良的眼中沒有壞人的小姑娘,心裡一陣溫熱的暖意涌過,耳邊模模糊糊的,彷彿又聽到了明月溫溫柔柔、細聲細語在勸着官家:“……寧姐姐說過,這人和人哪,最沒法比,人得跟自己比,比方說我吧,能一直跟在你身邊侍候你,我天天都能笑醒……”“……我本來就是奴婢,她們是主子,她們不會瞧得起我的……”“……爺爲什麼非要人家敬重我呢?我就是個奴婢,又沒本事……我不想讓誰敬重我,敬不敬重的,有什麼意思?我就想在爺身邊,看着他讀書寫字……”
“老祖宗,貴妃在外頭,非要見官家。”小內侍恭敬的細聲稟報,鄭大官搖了下頭,又搖了下頭,這才聽清楚這句不是自己腦子中那些亂紛紛的話語,皺眉問道:“你說什麼?誰在外頭?”
“回老祖宗,是姜貴妃,非要見官家。”小內侍忙又稟報一遍,鄭大官臉上恍惚轉眼褪的乾乾淨淨,眼神驟然凌利,扶住小內侍的胳膊用力按住站起來,雙手緩緩的撫着衣襟,小內侍半跪在地替他理着後面並不凌亂的衣服,鄭大官背過手,不緊不慢的往寢宮外走去。
宮門外,姜貴妃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兩隻手揪着帕子,不時伸頭往宮門內看一眼,見鄭大官神情安然,不緊不慢的走出來,輕輕鬆了口氣,鬆開帕子,迎着鄭大官兩步微笑道:“陛下歇下了?你打發個人出來說一聲就是,陛下身邊哪離得了你?!”鄭大官面帶微笑,恭恭敬敬、禮數一絲不少的給姜貴妃見了禮,這才笑答道:“剛剛歇下,北邊來了幾份信報,官家多勞累了一會兒,剛聽說貴妃在門口,小的就斗膽沒驚動陛下,侍候着陛下睡沉了纔出來給貴妃陪這個不是。”鄭大官說着,謙卑恭敬的又躬身長揖,姜貴妃急忙虛擡雙手笑道:“鄭大伴怎麼這麼客氣了?要是我也得這麼着,陛下的身體最要緊,那我晚些再來。”
姜貴妃客氣着正要轉身回去,鄭大官卻拱手笑道:“陛下歇下前讓人找了幾幅畫出來,說是要給貴妃看看,貴妃既來了,要不小的先拿給貴妃瞧瞧?”姜貴妃臉上的驚愕掩飾不住,看着鄭大官幾乎說不出話來,鄭大官一向如同官家的影子,出了名的謹慎謙卑,這回怎麼突然要拿畫給她看?
“是陛下吩咐要拿給我看的?”姜貴妃忍不住問道,鄭大官擡頭看着她,神情平和,目光卻複雜之極:“貴妃看了只有好處。”說完,側過身子,微微躬身將姜貴妃往身後的倒座間裡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