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一陣小心翼翼的悉悉索索聲,俞志宏轉過頭,二娘子俞瑤仙從樹後轉出來,怯怯的挪到俞志宏身後低低叫了一聲:“大哥。”俞志宏遲疑了下,轉頭看了眼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正院,轉身示意妹妹道:“我沒事,天冷,咱們回去說話。”俞瑤仙眼裡妒恨交加的看了眼正院,‘嗯’了一聲,垂頭跟在俞志宏身後,沿着昏暗不明的僻靜小道,進了不遠處俞瑤仙的院子。
俞瑤仙的院子和洪姨娘走時一樣富麗光鮮,只是這富麗光鮮中透着股說不清的落拓灰敗,不等俞志宏坐定,俞遙仙就眼淚汪汪道:“大哥,你真要走?你真就這麼……就這麼又扔下我不管了?”“我怎麼不管你了?我跟武大哥出去領差使掙功勞難道不是爲了你好?”俞志宏有點急眼了:“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好就是你好,你怎麼還說這樣的糊塗話?”
“大哥怎麼不替我想想?大娘子只比我大一歲,我今年實足都十七了,等大哥掙了功勞,我這親事……我要是三歲五歲也就罷了,還有二哥兒,也不知道生死,大哥……”俞瑤仙掩面連訴邊哭,俞志宏聽她提到俞志堅,氣的豎眉截過話訓斥道:“我告訴過你多少回!阿堅好好兒在徐家族學讀書,什麼生死不知?你這話要是讓人聽到……你就不能長點心眼?你的親事有阿孃做主!我就是在家也沒有我說話的餘地!你的規矩都學哪兒去了?”一翻話訓的俞瑤仙哭出聲來:“你是大哥,怎麼沒有你說話的餘地了?阿爹那樣,翁翁百年後,這府裡必定是你的,你犯得着巴結她巴結到這樣?還阿孃,我們阿孃還不知道死活呢,你不心疼阿孃也就算了,還跟我提什麼規矩?阿孃那麼疼你,你對得起阿孃麼?”俞瑤仙的話說的俞志宏額頭的青筋連連暴起,死瞪着俞瑤仙深吸了口氣,又吸了口氣,想起翁先生的話:“……姨娘的事就爛在心裡,若讓人知道你有這樣人盡可夫的生母,你還如何立世爲人?”俞志宏硬生生嚥下滿肚子悶苦,點着俞瑤仙咬牙道:“你給我聽着!糊塗東西!我們阿孃就在正院!再尊卑不分,不用別人,我先大耳刮子扇你臉上!你還當是從前呢?我看你是瘋魔了!”
俞瑤仙被俞志宏罵的一張臉紫漲,見俞志宏氣的眉豎眼圓,不敢多鬧,回身撲到炕上,手拍腳踢嚎啕大哭,俞志宏氣的指着俞瑤仙恨道:“你給我聽着!別打那些不要臉的主意,老二一家打的什麼主意你難道不知道?你還聽他一家調唆,你難道沒看到姨娘……說賣就讓人賣了?還貴妾,呸!再貴也是妾!一個不好,照樣提腳賣了你!阿孃給你尋的親事哪一點不好了?庶子怎麼了?你難道不是庶出?你給我老實聽着!就這門親!我這就去尋阿孃,姨娘說……我說……我告訴過,寧做窮人妻,不做富家妾!我就是看着你死,也不能讓你給人家當妾!”俞志宏說完摔簾而去,俞瑤仙高一聲低一聲又哭了幾聲,自己爬起來坐在炕上,扯着帕子抽泣着怔怔的出神。
俞志宏一路衝到正院不遠處,慢下步子拉了拉衣襟,在院門口等婆子通傳了,微微垂首進了上房。
上房東廂炕上,俞瑤芳正和徐夫人對着冊子看東西齊了沒有,聽了通傳,俞瑤芳往裡挪了挪,提筆垂頭往冊子上記剛纔說的幾件細務,俞志宏進來見了禮,先是期期艾艾說了想在武思慎軍中求份差使的事,徐夫人聽的眉頭舒展笑道:“你能知道上進,這是好事,回頭我跟你舅舅說一聲,若武二郎那裡正好有合適的差使,那自然是最好,若沒有,咱們也不能強求,這朝廷的差使都是有規矩法度的,就是你舅舅也得照規矩辦事……”徐夫人絮絮叨叨還要往下說,俞瑤芳拉了拉她輕聲嗔怪道:“阿孃越來越嘮叨了,大哥現在這樣懂事,還要你說這些沒用的話?”
“阿孃教導的極是。”俞志宏急忙躬身道,徐夫人愛憐的拍了拍俞瑤芳的手,卻看着俞志宏笑道:“人老話多,這些外頭的事我不懂,囑咐你也是白囑咐,武爺是個穩妥的,有什麼事你就尋他商量,聽聽他的主意。”俞志宏忙答應一聲,擡頭看了眼徐夫人,遲疑了下又道:“還有件事,就是二姐兒的親事。”俞瑤芳手裡的筆頓住,擡頭盯住俞志宏,俞志宏接着道:“阿孃提的那門親事,兒子覺得……是打聽過,家世和人都好,我和二姐兒說了,二姐兒也滿意得很,是門難得的好親。”徐夫人有些意外,微一怔神笑道:“那就好,既然阿仙覺得好,那就好,明兒我讓人把阿仙的八字送過去,若大吉大利,那就這家了。”俞志宏鬆了口氣,又陪笑說了幾句閒話,就躬身告退出去了。
俞瑤芳看着俞志宏的背影,眉頭一點點蹙起,歪頭看了眼徐夫人,想了想,推開冊子笑道:“天也晚了,阿孃也該累了,這勞什子明天再對吧。”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呢,”徐夫人從俞瑤芳手裡拿過冊子笑道:“你去吧,我跟姚嬤嬤再對一遍,這裡頭若少什麼得趕緊讓人現趕出來,再晚可來不及了,再怎麼說你嫁的也是位國公爺,多少人看熱鬧呢,可不能讓人挑出什麼不好來。”
“再怎麼着也不能累着阿孃,阿孃再對一會兒就歇下,我去交待姚嬤嬤,那我先回去了。”俞瑤芳心裡有事,略交待了幾句,就穿了鬥蓬出來。出正院轉了個彎,俞瑤芳停下步子,轉頭交待藤黃道:“去打聽打聽,大爺進正院去過哪裡,見過誰,說了什麼,怎麼突然提起瑤仙的婚事了。”藤黃答應一聲,將手裡提的琉璃燈遞給小丫頭,換了只氣死風燈往前面尋人打聽去了。
俞瑤芳回到自己的院子,剛換了衣服喝了半杯茶,藤黃就掀簾進屋曲膝稟報道:“大爺到正院前去了二娘子院裡,說是二娘子在正院門口截了大爺一塊兒回去的,我又去尋了黃嬤嬤,黃嬤嬤先告了罪,說這是前兒的事,就是大娘子和夫人去寺裡那天,那天大娘子和夫人回來的晚,昨天她過來了幾趟,見大娘子忙的片刻不閒,想着一來這不是急事,二來,二娘子總能分出這點子好歹,就疏忽了……”
“你先說這是怎麼回事。”俞瑤芳打斷藤黃的話道,藤黃應了一聲,看了眼眉頭微豎的俞瑤芳:“黃嬤嬤,前天大娘子和夫人剛走,二太太就過來尋二娘子說話,說是靜遠王妃正在尋門第高貴、人品出衆的大家娘子給靜遠王做妾,說是雖是妾,可這個妾極有講究,大娘子也知道,靜遠王妃病了這些年了,又沒生出嫡子,二太太就說,靜遠王妃的意思,尋個門第人品都配得上的,等她一病沒了就扶正,二娘子就動了心。”俞瑤芳氣的眉梢倒豎,錯着牙恨道:“這種鬼話她也信?她難道不知道,不得以妾爲妻是上了律法的?靜遠王妃是病着,可她那病,再病上幾十年都常有!真是失心瘋了!”
“就是,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閨女!”藤黃撇嘴接道,俞瑤芳連呼了幾口悶氣吩咐道:“你再走一趟,跟黃嬤嬤說,這樣大事,她知道了立刻就該過來稟告,差點拖出大事!這一回暫且饒過,若再有下回,就只好打發她到莊子裡養老去了!”藤黃急忙答應出去。俞瑤芳悶氣的坐在炕上,揪着帕子想心事,這二房連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也使出來了,瑤仙真被她說動上門讓人家挑擇,自己和阿孃這臉是丟盡了,她二房就有臉了?再怎麼着也是一個府門裡的,她家那幾位小娘子以後還怎麼說親?嗯,瑤仙若是這樣自甘下賤,滿京城的人就會想起她娘,想起當年那些鬨動的發賣,再想起大郎這個姨娘所生的庶長子……難道二房以爲這樣就能襲到清江侯爵位了?別說現在自己嫁了位國公,就是沒這門親,有官家從前的承諾在,有舅舅們在,這清江侯爵位承襲,只能是阿孃作主!可阿孃那脾氣性格兒……俞遙芳煩悶無奈的嘆了口氣,阿孃那賢惠太過的麪糰性子,二郎已經跟她說過了,成了親就帶着自己到北邊駐守,沒自己鎮着,一個阿爹也就算了,二房再作起耗來……阿孃指定鎮不住!不行,自己走前,得解決了二房的事才行,可怎麼辦呢?往哪兒打發?嗯,明天去尋趟恬恬,跟她商量商量……
李恬聽俞瑤芳說完,抿嘴笑道:“倒不是難事,只是你不該尋我。”俞瑤芳一愣就反應過來,紅着臉道:“你又玩笑,這樣的事哪好尋他?再說……”俞瑤芳猶猶豫豫的看着李恬,李恬歪頭看着她笑道:“你心裡早有主意了,你們府上這二房,能有什麼法子?也就是給他尋份差使,打發一家子赴任去,這尋差使的事只能求外頭爺們不是,這事,就算我跟五郎說了,五郎指定還是尋到武二郎頭上,還不如你直接尋武二郎傳這個話呢。”俞瑤芳臉上的紅暈略退,停了一會兒,大大方方點頭道:“你這話也是,倒是我跟他說更便當些,二叔一向眼高手低、好高騖遠,這差使他要能做得了又不會惹禍,是要好好挑一挑的。不說這個,你最近怎麼樣?感的好受些沒有?”
“好多了……”李恬答着俞瑤芳的話,兩人閒閒說了一會兒家常,俞瑤芳就告辭回去了。
半個月後,俞志宏在樞密院馬房領了份差使,駐北邊軍中交接督辦馬匹,清江侯府二爺俞盛遠竟也點了樂寧勸農的差使,俞盛遠大驚大怒,他既不願意離開京城,更不願意領什麼差使,從小到現在,他被教導的只一心一意想承了這清江侯的爵位,可這事卻由不得他,老清江侯高興的走路都發飄,清江侯府這回真要抖起來了,往後他們俞家人想領差使,簡直連句話都不用說,這差使就送上門了!俞盛世自從腿斷後就對這個嫡出的二弟極其忌諱,這回聽說他領了差使,先是惱怒,略一品味,又喜笑顏開,這勸農是頭一等沒油子辛苦差使不好,又是往樂寧勸農,樂寧可是徐家的天下,哪有他個好?俞盛世一回過味來,這股子興奮比他老子又高出幾分,乾脆親自盯着人給俞盛遠收拾行裝,只恨不能立時把他打發出去再也別回來!
二太太糾結萬分,若要離開這繁華京城,她揪心扯肺一般捨不得,可若不跟去,就得打發妾侍隨行侍候,這一任幾年下來,得添多少庶子庶女?她這位爺又是個好美人兒的,要不是她看得緊,他從府裡又支不出銀子,不然不知道擡了多少女人進府了,可這到任上……二太太直輾轉想了一夜,到底不敢放手讓俞盛遠一個人赴任,求了俞老侯爺,一家子開始收拾行裝,俞盛遠和二太太都是不願意看俞瑤芳風光大嫁的,乾脆趕在俞瑤芳出嫁前就啓程往樂寧赴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