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大副的牀上,做夢和嘔吐。在做夢和嘔吐之餘追憶似水年華。大海對大陸的敵視太固執了,我不徹底吐乾淨大陸,大海似乎執意不肯收我。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願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經迷亂了。這全是暈海鬧的。爲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這樣的儀式。嚮往大海最熱烈的當然還是林康。即使在懷孕的日子林康也沒有停止對大海的憧憬與展望。她憧憬大海時的靜態十分動人,眼睛閃爍乾淨的光,鼻頭亮晶晶的。我曾問過林康,你到底喜歡大海什麼?林康回答我說,她就是喜歡在海邊花錢。林康說這話時腆着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設想我成爲億萬富翁,我們的別墅從大連一直排到三亞,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都要在地圖面前比劃半天。
林康懷孕的日子我正潛心於一樣重要事件,我開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個不期而然的宴會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對我個人,對我的家族,這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奶奶的消息爲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機。
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會,奶奶永遠都是最重要最基礎的一環。但父親從沒有對我提起過奶奶。由於奶奶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親顯然經不起推敲。用我們家鄉的一句格言來概括,好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是一位年邁的遠房親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兩洋河大麴。這種烈性汁液使他變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地說,你有個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還活着,在上海。遠房親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我們陸家的人,你是個東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會太拿他當回事。第二天中午,年邁的遠房親戚帶了一家老小到我家裡來謝罪。他用巴掌摑扇自己的面頰,大罵自己老糊塗,大罵自己滿嘴胡話。而父親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父親坐在椅子裡,神色相當古怪。父親最後說,三叔,我也沒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靜了下來,都望着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酒話恰恰是歷史的真面目。歷史在酒瓶裡,和酒一樣寂寞。歷史無限殘酷地從酒瓶裡跳出來,帶着泡沫與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實史書的誕生過程往往又是一部史書。這成了我們歷史的特色。我們在接受每一部歷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會有下一個面目全非讓我們去面對。“三叔”聽了父親的話便安靜下來。兩隻肩頭垂下去,一臉沮喪,如一隻落水狗。這往往也是道出歷史真相的人最常見的格局。“三叔”緩緩退出我家門檻,自語說,我老糊塗了,我老糊塗了。
空曠的堂屋裡只剩下我與我的父親。我們對視了。這種對視有一種災難性質。父親與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範疇,發出羊皮與宣紙的撕裂聲。巨大的孤寂在我們的對視中翻涌,拉開廣袤平川,裂開了參差無垠的罅隙。剎那間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種生命種姓被另一種文化所宣判的死亡。這樣的發現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親故作的鎮靜出現了顫抖。他的整個身軀在那裡無助地搖晃。後來他走到房間裡去,在沒有光的角落打開許多鎖。他用多種秘密的鑰匙把我引向歷史深處。父親最終拿出一個紅綢包。紅綢包褪了色,如被陽光烤乾的血污,發出不勻和血光。父親解開紅綢,露出一張相片,是發黃的黑白相片。一個新文化舊式少女,齊耳短髮,對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象裡“五四”女青年的標準形象。
是奶奶?我說。
是奶奶。父親說。
在哪兒?
她死了。
她活着,在上海。
她死了,父親大聲吼叫,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親再一次對視。父親的眼睛頃刻間貯滿淚水。父親的淚光裡有一種肅殺的警告與柔弱的祈求。我緘口了,如父親所祈盼的那樣。在這個漫長的沉默過程裡,我的心裂開了一條縫隙,裡面憑空橫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見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塊與冰塊的撞擊聲。我聽見父親說,不要再提這件事。父親說完這句話似乎平靜了許多,偉大領袖那樣向我指出:只有兩種人熱衷於回顧歷史,要麼是傻子,要麼別有用心。
林康在這樣的背景下懷孕讓我無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儘量不露痕跡,卻越發心事沉重。對着林康的身子發愣成了我的傷心時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鎖。生命沒有那麼大度,它絕對不是一個世界性、全球性的話題。種族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質屬性。種族與文化的錯位是我們承受不起的災難。
林康懷孕之前正和她的老闆打得火熱。她到底辭去了出版社的公職,到亞太期貨公司參與世界貿易去了。她守着一部粉色電話,坐在電子終端面前,對抽象的蠶絲、紅豆、小麥、石油實施買空賣空。她先做日盤,在老闆的建議下她改做了美盤。也就是說,爲了適應中美兩國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點三十趕到她的交易大廳。這對已婚女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不同尋常的。她和我說起過她們的**老闆。她的老闆是個混血兒,支那血統與威爾士血統各佔二分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這一點和林康極爲相似,她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和英語。林康說起她的老闆嗓音都變了,像她十九歲那年。事情到這裡當然很不妙。後來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闆了。身上的香水氣味卻日益複雜。她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認定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什麼都明白。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極大的可疑性質。不過我很快沉住氣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和我一個熊樣,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爾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統的小雜種,林康自己會料理自己。她受過高等教育,這種自尊和良知她應當有。我只能生一個孩子,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不幸的事立即發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卻開始了家族血源的艱苦尋根。我的內心進行了一次極大逆轉,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懷上一位英國小紳士。我會愛他。他的生命之源畢竟沒有屈辱。
康,你懷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終於問道。
呆樣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誰的?呆樣子。
你他媽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罵。
你知道什麼了?
你說,孩子是誰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媽才操了你幾次?
林康不吱聲了。她陌生地望着我,臉上紅得厲害。她終於掉過臉去,我知道她不習慣我這樣說話。下作,林康輕聲說。我走上去叉住她的頭髮,我想我的內心徹底亂套了。你說,是誰的?
你的。
你和他睡過,我他媽什麼都知道!
我和他睡過,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個狗雜種的!
是你的。他答應我用康樂套的。
我給了她一個嘴巴。
我知道對不起你。
你給我做掉。
孩子絕對是你的,我向你發誓,康樂套是我親手買的,日本貨,絕對可靠。
我又給了她一個嘴巴。——你給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着臉突然加大了嗓門,要離要散隨你的便,我不做,你這狗雜種,你休想!我就要生,讓你看看是什麼狗日的種!
那段騷亂的日子我專程趕到上海。我的掌心握着那張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圖。我在吳儂軟語裡走過無數街巷裡弄。我一次又一次攤開地圖。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這張地圖裡面。打開地圖我就熱淚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上,我的心思空無一物地浩瀚,沒有物質地紛亂如麻。數不清的悲傷在繁雜的輪子之間四處飛動。我奶奶的頭髮被我的想象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蓮日復一日丈量着這個東方都市。我設想我的奶奶這刻正說着上海話,我傾聽上海人好聽的聲調,感動得要哭。可我聽不懂上海話,正如我沒法聽懂日語。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達旦地遊蕩。我儘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慣用的空氣。我一次又一次體驗上海自來水裡過濃的漂**氣味。因爲尋找,我學會了對自己的感受無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絕望一次。十一天的遊蕩我的體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覺也死了。我拖着皮鞋,上海在我的腳下最終只成了一張地圖,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無所有。我相信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張地圖。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圖,比例1∶1,只有矢量與標量,永遠失去了地貌意義。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遙遠的孤島世界。她老人家的白髮在海風中紛亂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邊思鄉。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類的宇宙只有一箇中心,那就是家園方言,也就是地圖上那一塊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着家鄉方言向四周輻射的語言變異。
那個下雨的午後我獨自一人向上海火車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樣呈現出矛盾格局。我的頭疼得厲害。巨大的廣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國際性質。我一步一回頭。在雨中我一步一回頭。我一次又一次回頭。我對所有老年女性呈獻上我的關心與幫助。她們用警惕的目光注視我,捂着包離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積木。空間把我們這個世界弄壞了。空間的所有維度都體現出上帝的冷漠無情。我坐在火車站二樓茶座裡,透過玻璃再一次注視這個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邊無限安寧。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憫洶涌上來。這股浩淼的悲憫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總結。我捂住臉,失聲痛哭。我在巴掌後面張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無聲無息,只在我臉上留下多餘的黃色皮膚。歷史在這裡出現了裂口,被斬斷的疼痛鮮活熱烈地對我咧開牙齒。火車帶我去了北方,那裡有我的故鄉。火車在拐角處傷心地扭動,上海向南方遙遙隱去。我坐在車窗下記起了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上海。我記住這句話。多年之後我將把它告訴我的子輩。
奶奶那一年十七歲。這個年齡是我假定的。我堅信十七歲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劇的可能年齡。十七歲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歲的夏季酷熱無比,這個季節不是虛擬的。如果一定要發生不幸,夏季一定會安靜地等在那兒,不聲不響做悲劇的背景。奶奶剛放了暑假,在家裡歇夏。奶奶的父親是一位極有名氣的鄉紳,他從鎮江帶回了那臺留聲機。那臺手搖式留聲機整日哼一些電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隨那臺留聲機和西瓜度過的。奶奶大部分時光坐在屋裡,無聊地望着頭頂上的燕窩。奶奶的雪白手臂時常體會到紅木桌面的冰涼。那種冰涼極容易勾起少女的傷春情懷。按照常識,這時候她心中無疑出現了一位男人,某個電影男演員或她的英文教師。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應當是白色的,喇叭裙當然選擇了天藍。齊耳短髮,整天無精打采。有一副憂鬱動人的面側。這種設想是那張惟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沒有史料意義。
奶奶的憂鬱在秋季即將來臨時結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沒有心思憂心忡忡。原因不復雜,掐一掐指頭也能算出來,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到我們故鄉的有關細節,我在另一部作品裡作過描繪,大致情形就是這樣:
日本人的汽艇緩緩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碼頭一排排站好,不久圍過來好多閒人。他們興奮好奇地看着一羣人咿裡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歸隊。這時候不遠處的小閣樓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們相互打量一回,轟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與踐踏伴隨尖叫聲使胳膊與腿亂作一團。小商販們的瓜果四處流動,茶碗與成摞的瓷器驚恐地粉碎,發出失措無助的聲音。日本人沒有看中國人的狼狽相。他們沒興趣。他們目不斜視,表情嚴肅。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左手扶槍右臂筆直地甩動,在楚水城青石板馬路上踏出紀律嚴明的正步聲:噠。噠。噠。噠。
《楚水》第三章
悲劇(似乎)總是發生在偶然之間。所謂偶然就是幾個不可迴避碰到了一起。這纔有了命,纔有了命中註定。作爲史學碩士,我不習慣依照“規律”研究歷史。歷史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興之所至,無所不能。歷史是即興的,不是計劃的。“歷史的規律”是人們在歷史面前想象力平庸的藉口。歷史當然有它的邏輯,但邏輯學只是次序,卻不是規律。
對於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是一個結。而對於我們陸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個結。
板本六郎在夏日黃昏隨小汽艇來到了楚水。一路上沒有戰事。作爲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國河水有一種憂鬱氣質,習慣在安分中逆來順受。日本汽艇駛過的水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疤,使清涼變成一種視覺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頂部,身邊是機槍手大谷鬆一。板本六郎軍帽後的擋陽布在夏風中躍動,不時拂動後腦的中國風,給他一種柔和動感的涼爽。
縣府的投降使佔領形如兒戲。戰爭就這樣,一寸土地有可能導致大片死傷,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讓。日本人進入楚水城首先做了兩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寶殿拜見菩薩。日本人的這兩件事完成得極爲肅穆,這兩件事本身卻互相矛盾。是一種大反諷。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這次宗教活動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國菩薩能聽得懂日語禱告。他的祈禱總體上心不在焉。他無限意外地,也可以說無限驚喜地看見了這樣一副對聯:
楊柳枝頭淨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
板本看見了兩行好書法。板本走過去,他投入了另一種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種幸福細軟的文化靠泊。
書者用的是趙孟筆意。撇捺之間有一種愉快飛動。盼顧流丸,杳然無聲,風情萬種,得盡風流。書者對漢字的分佈與解意釋放出曉通人間煙火的真佛靈光,苦行之中隱逸着一種大幸福與大快樂;操守與自律裡頭又有一種大自在與大瀟灑。每一個字都是佛。在這樣的小地方隱藏着這樣的大書家,完全符合中國精神。懷瑾握瑜歷來是中國人的勝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過禮,在紙上寫道:對聯寫誰?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筆,寫下三個字:陸秋野。
尋找陸秋野沒有費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隻身一人於次日下午登門拜訪。陸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兒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紅木桌旁讀書。陸秋野的女兒擡起頭,看見過廊裡一位戎裝日本人從天而降,她的眼睛頓然間交織着無限驚恐。下人張媽手執抹布,僵硬地注視了這次歷史性對視。張媽後來成了我們家族史裡的關鍵人物。歷史就這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奴才推到無比重要的位置上去。歷史被下等人的觀察與敘述弄得光彩奪目,而歷史本身則異樣尋常。
陸秋野的女兒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後轉走後坐下去的。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後大口喘氣。張媽丟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說,張媽,張媽,張媽。太太從後院進來時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門閂閂死大門,腦子裡不停地問,出什麼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這個父親當然知道。但瞭解歷史的人易於規避歷史。人類完全把自己弄壞了。我想父親對這一細節比我更爲了解。那一年冬天母親向我敘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親懷我的日子。她剛懷上我,父親就逼她去醫院做人流。這一細節不同尋常,它至少表明了父親對家族史的瞭解程度。對歷史的洞察引起了父親內心的種姓慌亂。知父莫如子。林康懷孕後我堅信我瞭解了父親。我再說一遍,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生命範疇。種姓文化在這裡無限殘酷地折磨父親的過去完成與我的現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