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黃泉路上淒冷寂寞,地獄裡寒氣迫人,你我二人相約白首,不如今日就隨我去了,也省得留你一人在上頭,我百般不放心。”
這番話,陶欣自己私底下練習許久,陰測測,冷冰冰,連她自己聽來,也森寒刺骨。
小兔子使出渾身解數,整個偏廳宛如鬼蜮。
外面的下人早被打發走,安安靜靜,悄無聲息。
房間裡冷氣凝結成霧,桌邊的花瓶都結了冰,梅花花瓣上晶晶瑩瑩。
窗外樹影婆娑,陰影裡彷彿藏了無數妖魔鬼怪,若是個膽小的看見,怕是登時就要昏死過去。
喬俊臉色也不太好,只是瞧着好像並不怎麼害怕,反而目光灼灼地看着陶欣,愣是看得她難受的要命。
“你是周晶?”
陶欣沒說話,若隱若現的白霧裡頭,越發像了,她和周晶交好,彼此瞭解,又揣摩了好些時候,再加上心中怨憤之情日益濃厚,到現在是想不像也難。
喬俊也不等她回答,輕聲笑起來:“是了,你是周晶,不過……你恨我?你憑什麼恨我?我哪裡對你不好了?你本配不上我,我卻沒有嫌棄你,允許你跟在我身邊,給你錦衣玉食,讓你享了幾年的富貴榮華,就你做的那些事兒,每一樣都噁心死人,可我還不是沒把你趕出家門?難道你這樣不知檢點的女人,還指望我八擡大轎,娶你進門不成?你一開始若聽話,將來我成親後,收你進來伺候我和夫人,做個洗腳丫頭到也無妨,偏偏你不懂事,哎,我也是徒呼奈何,只能忍痛捨棄,既然都舍了你,你是生是死,是好是歹,又同我何干?”
他這話,半點兒火氣都不帶,而且理直氣壯。
誰都聽得出,他確實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周晶。
陶欣遍體生寒,正因爲這人不是不信,她才覺得毛骨悚然,人間怎麼會有這樣的畜生!
她忽然沉默,沒了力氣。剛纔做戲那麼半天,唱作俱佳,都要出汗,全是無用功。
此時一句話也不想說,默默地坐了片刻,她就慢吞吞地站起身,走了。
出了自家的花廳,陶欣眼淚落下來,對身邊的小兔子道:“他不是人,我們這種法子能嚇死人,卻嚇不到魔鬼。”
“我殺了他!”
殺了他一了百了,可終究還是不甘心的。
陶欣怔怔地站在花園內,明明沒有風,卻是寒涼刺骨,忽然想起盧家那位秋娘最後跟她說的話,像喬俊那樣的人,不用仔細想都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他的名聲,他的未來,求的是功名利祿,除此之外,百無禁忌,也就百邪不侵。
也罷,就真讓他下一回地獄,知道知道什麼叫陰司報應,哪怕爲此付出再大的代價,那也比將來一輩子難受要好!
陶欣覺得,若是不能解決了喬俊這個混蛋,她後半輩子也就別想有一天快活時光。
伸手抱住小兔子,她的力量再薄弱,還有周家的保家仙在。
一晃眼,深冬已至。
幾場大雪,弄得整個鳳城的好木炭分外緊張,價格直線飆升,就連普通的炭也不容易購買,不知道多少老百姓受寒受凍,這些人能不能捱過這個冬日尤未可知。
陶欣拎着點心盒子過來,瑤姐兒左看右看,故意長長地吐出口氣:“陶姐姐可算是恢復正常了!”
其他人也紛紛應是。
前陣子這位小姐的變化之大,讓一幫同窗密友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瑤姐兒就差點兒要去找個跳大神的神婆過來給她看看。
陶欣一笑:“我也不知是怎麼的,前些日子迷迷糊糊,老像是做夢似的,我都覺得我已經不是我。”
瑤姐兒莞爾:“這幾日我們俊哥兒也心不在焉呢!聽說食不下咽,連酒宴也不去了,收心不少。”
一羣富家千金竊笑不已。
她們這些女孩子湊在一處,也常常有春情萌動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年紀,憧憬一下未來夫婿很正常。
陶欣揚了揚眉,看了瑤姐兒一眼,那個喬俊向來看重自己的名聲,在書院裡也是樂善好施,愛交朋友,對女孩子溫柔體貼,若是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誰能想得到,他害了周晶,還能輕描淡寫地隨手利用一把。
正說着話,外面一小廝匆匆過來,和瑤姐兒身邊的大丫鬟說了幾句話,那丫鬟驚得失手砸了茶壺,一回神連忙過來與瑤姐兒咬了半天耳朵。
瑤姐兒到還鎮定,也是臉色微白,看了陶欣一眼,咬了下嘴脣,勉強道:“諸位,抱歉,家裡出了點兒事,我先去見母親。”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聞言紛紛告辭,陶欣也很善解人意,滿臉溫和地拍了拍瑤姐兒的手臂:“既然有事就快去吧,也不必着急,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瑤姐兒眼睛一紅,幾乎要哭出來,強撐着送走了小姐妹們,衝回正房,就看她母親也是六神無主。
喬氏見女兒進來,一把摟住。
瑤姐兒急道:“什麼叫,什麼叫……俊哥兒到底是怎麼了?可是很嚴重?”
說着,她便要去喬家,喬氏的腦子還沒糊塗,忙抓住咬牙切齒:“俊哥兒做出那等醜事,你去做什麼,這幾日老老實實在家待着,哪也別去。”
完全不用瑤姐兒去細問,一夕之間,喬家公子喬俊,欺辱東街上賣豆腐的俏寡婦,那小寡婦忍受不了,一手擰斷了他的子孫根,這事兒還讓一走方郎中當街揭破,甚至暴出他和家中父親小妾都做下醜事。
那俏寡婦自己去縣衙投了案,說是自己得了絕症,已經魂歸黃泉,只是不甘心惡人逍遙法外,求了大仙續命,只爲報仇雪恨,現在恩怨已消,她可以赴死。
當日就在大堂上一命嗚呼。
好多老百姓都看得真真的。
這下子,就是一開始覺得喬俊可能無辜的人,也都對那小寡婦說的話深信不疑。
此類八卦最容易傳播,幾乎一日不到,全鳳城的人都聽到喬俊喬公子的大名。
喬氏簡直愁得頭髮都一把一把的掉:“哎,怎麼就鬧到這等地步,俊哥兒以後可如何是好!”
瑤姐兒也是懵懵懂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書院不可能再收喬俊,他也不能再讀書,身體……有殘疾,無法科考,名聲又污了,將來真的是一片黑暗。
喬家一片混亂,到是企圖壓制過流言蜚語,他們家也不可能承認自己兒子‘不行’,但這種事兒,實在是說不清楚。
“俊哥兒的親事可怎麼辦!”
喬氏嘆氣。
陶家這門親不用再想,還敢妄想人家陶欣,那就不是結親,純粹是結仇。
甚至正經的名門閨秀,都不可能再和喬俊扯上一絲半點兒的關係,那些曾經和他交好的女孩子們,個個恨不得裝不認識他,和他擦着點兒邊,也怕沾上髒東西。
陶欣卻是笑得很開心,抱着小兔子寫了一封信,燒給周晶:“你說,這叫不叫惡有惡報?”
小兔子有氣無力地趴在她懷裡,一言不發。
“回頭我給春華姐姐多燒點兒紙,讓她在九泉之下過得好些。”
春華就是那個小寡婦,她青年守寡,本來還有一個弟弟可以依靠,但她的弟弟因爲在書院對對子上,贏了喬俊一籌,竟然讓喬俊找人給挑斷了手筋,還毒啞了喉嚨。
那一天,她那只有十七歲的弟弟,疼哭了三天三夜,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後來受不了打擊,鬱鬱而終。
她本也不知道是喬俊乾的,可走得夜路多了,總會遇見鬼,喬俊貪花好色,無意中見到春華,一眼就相中她,某日喝醉了酒,借酒裝瘋,非要向她討杯水喝,許是當真醉得厲害,竟然無意中露出一點兒口風。
春華想盡辦法,查了很久,後來保家仙帶陶欣來見她,才真正確定自家弟弟是喬俊害的。
死很容易,可兩個女人都不甘心,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是死,也得讓這個人死得痛苦絕望。
“原來他一點兒都不強大,他那日痛哭流涕,癱在地上像一灘爛泥,真讓人痛快!”
春華去時,大笑了好幾聲,痛痛快快地撒手人寰,含笑而終。
喬家怕是還要亂些時候,盧家到不至於被波及太多。
整個盧家,也只有喬氏多關心喬俊幾分,其他人連提都不樂意多提一句。
這世道,本就是牆倒衆人推,那喬俊做出來的事讓人不恥,自然更沒有人願意和他多扯上幾分關係,兩家的來往和往日比,也少了很多,不過到底是親戚,想要完全不打交道,根本不可能。
陳氏在家也整日心煩,這日來見她的小姑子,姑嫂二人坐在軟塌上,相對無言,半晌,陳氏才嘆了口氣,小聲道:“妹妹,你好好考慮一下,俊哥兒可是你的親侄兒。”
喬氏無奈。
她這個嫂嫂簡直是瘋了,爲了俊哥兒,竟然把主意打到他們盧家,想讓俊哥兒娶一個盧家的女兒。
“嫂嫂,孩子們的婚事,除了瑤姐兒的,我能做全主,別人的,都要聽老太太的意見纔是。”
喬氏不傻,以前的俊哥兒,要是娶家裡一個庶女,那是自家高攀,當然要是嫂嫂不介意,也不是不成,可現在卻大不一樣,把任何一個好女孩兒給了他,那都是浪費。
家裡的女兒們,哪怕是庶女,也不能讓人這般作踐,她便是同意,老太太也絕不會願意。
“再說了,姑女還家不祥啊。”
陳氏搖了搖頭:“妹妹,我也不敢求瑤姐兒,別的女孩兒都是庶女,沒什麼好不祥,你也別急着回絕我,好好考慮下,俊哥兒雖說是……但我們家絕不會虧待孩子。”
喬氏無言。
“不說別人,就是你家剛來的那個庶長女秋娘,年紀都那麼大了,許給別人,不是填房,就是做妾,哪裡有給俊哥兒來得體面,又是你的女兒,我們家怎麼會不疼愛!”
“……嫂嫂別說了,這事兒我真不能做主。”
喬氏嘆了口氣,她也不是不心疼俊哥兒,但有些事情,做出來虧心。
她也不是疼愛秋娘,多過俊哥兒,但俊哥兒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她絕不能讓秋娘去受那份兒罪,真要做出這等事來,盧家就先不能饒過她。
她那嫂嫂,本也是通情達理的,今天怎麼糊塗起來,或許每一個母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都會變糊塗。
喬俊的事兒,雖說傳得沸沸揚揚,人所共知,但這等事,別人可以傳,他們自己卻不能承認,要是認了,那纔是逼着兒子去死,俊哥兒便到了今天這地步,還是要娶妻的,將來沒兒子,大不了過繼一個,總不能讓他沒有子孫奉養。
陳氏從喬家出來,腳下一踉蹌,還是身邊的嬤嬤扶住,這才站穩,慢慢上了馬車。
齊嬤嬤看着夫人幾日工夫就長了好些皺紋的臉,心裡也難受的厲害:“夫人保重身體,您要是不撐住了,咱們少爺可更沒人管了。”
他們家俊哥兒,以前在喬家那就是全家的心頭肉,老太爺,老太太寵着,老爺更是視若珍寶,其他兒女加起來,也沒自家俊哥兒要緊,現在可好,誰還把俊哥兒當回事兒?
老爺前幾日氣急敗壞,甚至發話說,以後再也不讓他出家門半步!
“夫人別擔心,其實老爺就是在氣頭上,說的氣話,他也疼俊哥兒,那是他親兒子。”
齊嬤嬤一看自家夫人色變,就知道她必然又想起家裡的事兒,輕聲勸道。
陳氏吸了口氣,“我知道!回去我就求老爺想辦法,盧家的女兒,不會辱沒了我兒。”
喬家和盧家是姻親,也是世交,陳氏知道自家那個小姑子,爲人最爲守規矩,她在家裡教養庶出的女兒,即便不那麼上心,也是認認真真教導出來的,盧家的女孩兒們,哪個拿出去都很能拿得出手,只看看她們家所有女孩兒都在女學讀書就知道了,個頂個不簡單,單單論品貌,配她的兒子綽綽有餘。
雖說小姑子拒絕,但她還是有些把握,盧家大老爺那是個耳根子軟的,應該能說得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