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人齊聚五梅山莊。給他們引路的仍是那位中年管家,噙着笑,彬彬有禮的將他們請進去。
五梅山莊佔地極大,裡面的佈置並不像應天府其他的莊子那樣精巧細緻,反而更像是北方的樣式,莊嚴大氣。
謝小棠和午子英他們不由好奇的四處張望着,他們在這裡生活了那麼久,都還不知道應天府地界上還有這麼一個大莊子,比他們各自家裡都要氣派得多。
“諸位,請。”管家盡職盡責的帶着路,將他們一直領入內院深處,一邊走,一邊解釋道:“我家公子近日身體微恙,不便去前廳,所以委屈諸位了。”
“這宅子裡就你家公子一個人住嗎?”謝小棠忍不住好奇的問。他們這一路走來,除了碰到一些傭人,一個類似主人家的都沒有。
管家耐心的回答道:“是的,我家公子是北方人,因從小身體不好,所以時常來南方養病。這裡是專門爲公子修建的一處別莊,公子喜靜,所以一般也無人造訪。 ”
謝小棠一想,這位公子也挺可憐的,便安慰道:“應天府是個好地方,你家公子的病一定會好的!”
“承小姐吉言。”管家微笑致禮,擡眼瞧見前面的拱門,道:“我們到了。”
燕三白略顯沉肅的隨着他的聲音看過去,石板鋪就的路穿過那道弧形的拱門,一直往裡延伸,燕三白知道它將去往何處——它會路過一口井,路過一株株梅花樹,然後連接那道檐角還沾染着露水的迴廊,穿過那道迴廊走進去,那一棟點綴着屏風畫扇的小樓,矗立在久遠的泛黃的回憶裡。
心底的猜測隱隱變成恐怕的現實,燕三白不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
那棟小樓深藏於燕府內院,除了他,這裡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
對,不會有人發現。
思及此,燕三白邁步走了進去。可當他看到眼前的景緻與他想象中的別無二樣時,還是忍不住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拳。
記憶中的小院是蘇梅居住的,如今換成了那位梅公子,這兩者間……到底有什麼聯繫?那個隱藏在暗中的人,難道就是梅公子?
穿過迴廊,小樓的硃紅木門是開着的,像是早早的爲貴客敞開了大門。幾人走到門邊,便聽到幾聲輕微的咳嗽聲從裡面傳來,謝小棠等人的好奇心老早吊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往裡看去,就見一道厚重的帷幕橫亙在眼前,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這時,一道幽幽的聲音響起,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鄙人已恭候多時,幾位怎麼不進來?”
管家率先一步進去,拉開那道簾子,“請進。”
簾子後依舊是簾子,不過這一道卻是透明的黑色薄紗簾,把後面的身影勾勒的隱隱綽綽的,看不真切。那位梅公子就坐在黑紗簾後面一張寬大的軟榻上,黑色的錦袍上繡着複雜的花紋,三千青絲自然披散,襯得那張略顯蒼白的臉蛋更顯病色。
他原本閉着眼,聽到聲音才緩緩的睜開來,謝小棠無法形容第一眼是什麼感覺,那雙深邃的,彷彿深不見底的眸子掃過她,竟讓她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顫慄之感,太可怕了。
不過那種感覺只是一瞬間便消失了,眼前的人看上去還是一個病弱公子,孱弱得讓人心生憐惜。
“洛陽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我這副樣子也不便見客,遂以薄紗相遮,請勿見怪。”也許是久病的緣故,梅公子說話時聲音很輕,語氣也淡淡的。
李晏嘴角噙着笑意,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無礙。”
梅公子看着他,眼神在空中交匯,“無名,看座。”
無名便是那位管家,此時有婢女端來茶水,招呼他們坐下。
午子英等人留意了那兩個婢女好幾眼,生是生的漂亮,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婉兒。
“梅公子看上去不像是應天府人。”李晏用杯蓋輕輕撥弄着茶水,漫不經心的聞了聞茶香。
“王爺也許不知,我與燕大俠是同鄉。”說着,梅公子看向了燕三白,臉上掛着真切的笑意。
“哦?”李晏微微眯起眼,笑着看向燕三白,“還有這等事啊。”
“我也是剛知道。”燕三白眼皮微跳。
午子英感覺氣氛怎麼不太對,便打起了哈哈,“若是同鄉,這事兒便好辦了。梅公子,我們此次來拜訪,一是因爲上次誤闖了私湖,二是想問一問府上可有一位叫婉兒的姑娘,我們這兒有一樁陳年舊事想請教她。你放心,我們就是問幾個問題,一點兒都不耽誤什麼。”
“婉兒?”梅公子低垂着眼眸把玩着手裡的一個黑玉扳指,身上透出一股慵懶之意來,“無名,我莊子裡有這麼一個人嗎?”
管家就站在黑紗簾旁,道:“公子,是前幾日遊湖時帶回來的,你說她的眉眼有點像蘇姑娘。”
蘇姑娘。
燕三白心中猛的一顫,眸中滲出點點寒意,但隨即又消失無蹤。
梅公子說完這話,含笑的眉眼掃過燕三白,停頓了一下,卻又轉向了李晏,“王爺,你們想見婉兒,當然可以。若你能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是讓你帶走她也無妨 。”
“哦?什麼條件?”
梅公子薄脣輕啓,道:“讓燕俠探在我這裡住幾天。”
只是那麼一瞬間,午子英、零丁等人就驀地感到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李晏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意太熟悉,那丹鳳眼揚起的弧度也太熟悉,讓他們都不禁嚥了口唾沫。
而那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竟是誰也不讓誰,兩人眼裡都是深邃的海,膠着的彷彿下一秒就是疾風驟雨。那種感覺,壓得其他人都喘不過氣來。尤其是謝小棠,兀自震驚的看着他們,明明是兩個從沒見過面的人,怎麼剎那間局面就變成了這樣 ?
而且,這位梅公子看上去如此孱弱,竟然也不落下風嗎?!
然而就在大家的心不由提起之時,一道杯蓋扣上茶盞的輕響突然闖入,那緊張的氣氛便如春日融雪一般快速消退。
大家看過去,就見燕三白的手離開了茶盞。
李晏臉上的笑意又恢復成了往日那佻達的模樣,端起那杯原屬於燕三白的茶,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理由呢,說來聽聽。”
他是洛陽王,當然可以毫無理由的的讓別人給出理由。
梅公子握緊了那隻黑玉扳指,道:“我自幼體弱多病,對江湖之事頗爲嚮往,也四處打聽了許多傳聞,如果燕俠探能與我暢聊幾日,自當……感激不盡。”
“這恐怕不行。”李晏朝燕三白看了一眼,裡面帶着只有燕三白纔看得懂的情意,“這幾日狀元郎都同本王一起睡,睡習慣了便不好隨意更改,若今夜本王因爲沒了他而徹夜未眠,該如何是好?”
此話一出,零丁和午子英恨不得捂臉,燕三白嚯的轉頭看着他,那自進莊之後便沉肅有餘的表情也出現了一絲裂縫,隱隱有火燒之感。
饒是粗神經的謝小棠和潘達也不由感覺到一絲異樣來——這兩人感情好是好,有目共睹,怎麼好到三伏天的同牀共枕去了?也太好了吧。
“怎麼了?”李晏卻一臉無辜,“我有說錯嗎?”
燕三白:“王爺……”
“好好好,我不說了。”李晏笑着,餘光瞥向那梅公子,就見對方那張蒼白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強人所難。”梅公子語氣淡然,“無名,帶他們去見婉兒 。”
“是。”無名躬身應下,“幾位,請隨我來。”
燕三白不知道這梅公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看了一眼李晏,他還是什麼都沒說,跟着走了。
待所有人都離開,梅公子鬆開右手掌心,那枚黑玉扳指已然碎成粉末,從指間流逝。
他拿出一塊乾淨的手帕擦着手,眼中驀地閃過一絲狠戾的神光,嘴角勾起冷笑,“李晏麼……呵。”
另一邊,管家無名帶着一行人到了前院,讓他們在涼亭裡稍事歇息,並很快爲他們帶來了那位名叫婉兒的姑娘。
那婉兒果然生的十分好看,進了涼亭,朝他們盈盈一拜,溫婉可人。
午子英他們都是男人,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問那樣的事,於是謝小棠便自告奮勇,拉着婉兒站在旁邊的花叢前,低聲相問。
大家雖都好奇,但好歹剋制住了沒去偷聽。
然而燕三白卻忍不住的去看那婉兒,因爲太過在意,便顯專注。
李晏問:“你覺得那婉兒長得很好看?”
燕三白一愣,“挺好的。”
那眉眼,竟是真的與蘇梅有幾分相似。
“她再好看,也不如你好看。”李晏如是說。
燕三白別過臉,而這時,謝小棠臉色古怪的跑回來,說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婉兒說,那晚她不方便,所以陪着楚大爺的人……不是她,她趁楚大爺酩酊大醉的時候躲了起來。”
一語驚四座。
那晚的人不是婉兒,那會是誰?
“難道我們找錯人了?”午子英不確定的道。
燕三白卻已在電光火石之間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踏破鐵鞋無覓處,也許我們一開始便不用找什麼婉兒。”
“什麼意思?”潘達撓頭不解。
風起,颳起了燕三白白色的衣襬。他正色起來,目光流露出一絲無奈,“誰拿着玉佩,誰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燕三白道出的事實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雖然心中驚詫,但卻有種‘事實確實應該如此’的感覺。
因爲這樣一來,一切都說的通了。
爲什麼鶯哥兒會珍藏着一塊楚雲樓送給別的女人的玉佩,因爲根本不存在什麼別的女人,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然而那一晚究竟是怎樣的情形,爲什麼鶯哥兒選擇隱瞞,也許只有鶯哥兒自己才知曉。
午子英和潘達簡直萬分猶豫,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直接去跟問鶯哥兒,還是去跟楚雲樓說你一直都搞錯了,你這是在始亂終棄?
帶着這樣的疑惑,幾人離開了五梅山莊。午子英和潘達決定先去探探鶯哥兒的口風,反正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要站在鶯哥兒這邊了。
或者說,讓自家兄弟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這麼多年,他們還一無所查,實在不配當兄弟。
而燕三白這邊,謝小棠這幾天天天在大太陽底下跑,玩得太歡,以至於大晌午的出去一走,竟然中暑了。
李晏和燕三白便陪着她回了謝家,待大夫來開過藥,謝小棠也睡下了,纔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燕三白一個人回了房,坐着發呆。梅公子的出現,讓他徹底陷入了被動的局面,對方知道的太多,只要隨便挑出一樁公諸於世,憑李晏的才智,便可推斷出所有。
他最害怕的事,終究還是來了。
入夜,李晏掐着時辰,踏着月光而來。瞧見燕三白坐在牀邊手裡摩挲着刀柄出神,便挑起眉,笑道:“這麼專注,不會是在想那個梅公子吧?”
燕三白擡眼,就聽李晏又道:“你可別想他,否則本王只好去與他拼命了。”
“我沒有在想他。”我在想你。
這一刻,燕三白是真的在想李晏的。未知的危險越靠近,他就發覺自己越是放不下,因爲未知,所以害怕。
李晏顯然被取悅了,但看着燕三白不是很好的臉色,仍蹙起了眉,俯身,把掌心貼在燕三白的額頭上,“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燕三白搖頭,感受着額頭上傳來的溫度,他忍不住道:“王爺你體溫比常人高,掌心更是,又如何探得出來?”
李晏勾起嘴角,“當然是……因爲我知道你的溫度,摸着微涼,但其實很溫暖。”
“是嗎。”燕三白回望着李晏的眼,笑容清淺。
他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
不管結局如何,必須要去,不得不去。
約莫一炷香後,燕三白看着靠在他肩頭沉沉睡去的李晏,動作輕柔的將他放到牀上。
拿起刀,他轉身欲走,可還是彳亍了那麼一下,回頭,與安靜睡着的人手掌交握。
溫度在掌心流傳,燕三白長抒了一口氣,心裡奇蹟般的安定下來。
然後他再度轉身,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