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涵自己給自己下毒,聽起來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個年僅五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但話是從燕三白嘴裡說出來的,便叫人不得不信。
吃完飯三人又回到了大理寺,剛到門口,就見章琰站在門口張望着,發現他們來了,立刻迎出來。
“燕大人!王爺!”章琰乍一見李晏抱着個孩子,還狐疑了一下這是誰家的,待走近了發現是小糉子,連忙行禮,“太子殿下!”
小糉子立馬肅起一張包子臉,一本正經的道:“免禮。”
章琰忙將他們迎進去,邊走邊跟燕三白彙報着調查情況,“燕大人,我們已經查過了,那方之涵就是最近幾個月變得特別喜歡吃甜食,不過小孩子很多都這樣,所以劉氏也沒放在心上,而且她本來就對兒子頗爲寵溺,所以只是稍加限制。至於其他的,那三夫人謝氏雖然長得最美豔,但素來無爭,二公子年紀也還小,不上不下的,劉氏平日裡最是針對二夫人和大公子,跟三夫人倒是沒什麼過節。”
“那方之涵跟謝氏的關係好嗎?”燕三白問。
章琰撓了撓頭,“他跟謝氏……這就不知道了,不過他跟二公子方之棟關係不錯,經常跟他一起玩,方之靈年長,就不怎麼跟他們玩得到一起去。”
“我知道了。”燕三白點點頭,這時關卿辭恰好迎面走來,燕三白快走幾步迎上去,“查出來了嗎?”
關卿辭搖搖頭,“還需要一點時間。”
燕三白也沒失望,查人來歷這種事本來就很麻煩。
關卿辭瞥了李晏和小糉子一眼,行了個禮,又問:“還抓嗎?”
燕三白的目光停駐在關卿辭身上,似有一絲猶豫,但很快又堅定起來,“抓。”
幾乎是話音剛落,關卿辭便點了點頭,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手扣緊刀柄,“章琰,隨我去抓人。”
“是!”章琰一聽抓人就很興奮,但隨着關卿辭走到門口,才反應過來——“誒?大人我們已經破案了嗎?!這就去抓人了?抓誰啊??”
燕三白略帶擔憂的看着關卿辭的背影,李晏眯起眼看着他,“關卿辭怎麼好像很聽你的話?”
“啊?”燕三白走了個神。
李晏挑眉,“如果你收關卿辭做小弟我還是可以接受的。”
燕三白哭笑不得,這什麼跟什麼啊,不過他可算明白李晏是在幹嘛了,解釋道:“我跟關大人是朋友。”
“我剛開始接近你的時候,也說跟你做朋友,萍水相逢既是有緣。”
燕三白竟無言以對。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三人走進大理寺的內院,看到銀杏樹下,棲微居然還坐在那兒一個人自得其樂的喝茶。看到他們來了,這位尊駕的屁股也動都沒動,只是淡然的擡了擡眼,表情癱得像一塊石頭。
說起來棲微道長也是寒山上來的一個美道長,別看不怎麼搭理人,性情古怪,還癱着臉,但五官卻長得極其周正,一股浩然之氣撲面而來。用秋戌子的話來說——這面相,天生就是做道士的料,能坑人。
只是棲微自己不屑於這麼做,可就是最不會招搖撞騙尋仙問道的人,卻做了大周的國師,時也,命也。
看到李晏大喇喇的在他旁邊坐下,棲微雖沒表露出嫌棄,可那張比剛纔剛癱的臉足以表明他心中的波瀾,也只有在看到小糉子的時候,他的臉色才稍稍好看那麼一點。
說起來,李晏小的時候,棲微也是像疼小糉子那般疼他的,但小孩兒一旦長大就不乖巧了,比如李晏。
想比之下,燕三白更叫人歡喜一點。棲微轉頭看着燕三白,頭一次仔細的打量起他來,想起自家師兄在信裡提及的話,他的眸光不禁微沉——東陵不老山麼,那幫老怪物什麼時候又調教出一個小怪物了?
話說那幫老怪物還沒死嗎?
燕三白被棲微這麼看着,不免尷尬,“在下臉上……是有什麼東西嗎?”
棲微目光都讓犀利起來,“你師出東陵,還是西渡?”
聞言,燕三白神色一凜,“西渡。”
“西渡?”李晏疑惑,他對不老山有所耳聞,但西渡還是頭一次聽說。
棲微道:“你年紀小,當然不知道,不老山原來只有一個東陵,後來出了一個邪劍仙,便分了一個西渡。西渡修的,可都是一些邪功,最終皆逃不過走火入魔的下場。不過我觀你身上清氣旺盛,不似入魔。”
棲微雖這樣說,可李晏聽見‘走火入魔’這四個字,眼皮還是忍不住跳了跳,可他剛想說話,燕三白就握住了他放在石桌下的手,對他緩緩搖了搖頭,而後慢條斯理的道:“西渡確實走的不是正統的路子,不過我雖師出西渡,卻並未真正習過西渡的劍法,當年我師父收我時已時日無多,遂強行將畢生功力灌入我體內,所以我雖內裡渾厚,但西渡的劍法統共也只會個幾招。”
比如使給天山派看的那招歲月花,還有那個五感封禁。
棲微皺眉,“可是混元灌體大法?”
“是。”
“但你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活下來?”
“僥倖罷了。”燕三白微微一笑,往事不足爲外人道,那是一次大危機,同時也是一個大機緣。
兩人說着,驚心動魄的事也被他們說得平淡無奇。李晏卻在一旁微微皺起了眉,燕三白的話,忽然觸動了他腦海深處的一片記憶,那是很久遠的,彷彿已經被遺忘了的記憶。
一個真相似乎已經呼之欲出,然而彷彿還差那麼一點。
燕三白回頭,見李晏鎖着眉,捏了捏他的手,眼神裡流淌着只有兩人才懂的默契——怎麼了?
李晏搖搖頭,嘴角重新勾勒出一抹笑——沒事。
棲微嫌棄的別開眼,孤家寡人,心事難言。
不過他喝了口茶,似有想起了什麼,問:“案子查得如何了?”
“師叔怎麼對這個有興趣了?”
棲微很淡定,“世人都說燕俠探聰慧無雙,我見識見識。”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順便跟師兄交差。”
這是在試探我麼?燕三白如此想着,倒也有些好奇這對師兄弟到底想幹嘛了,難不成是看出他跟李晏的關係了?
“先讓我猜猜,兇手是那個……三夫人?”李晏道。
“何以見得?”
“若跟她無關,你又爲何讓章琰去查她?”李晏自有他的小聰明。
這倒也是。燕三白摸摸鼻子,道:“我們重新來梳理一遍這個案子,上午時棲微道長曾說,方之涵體內很早便有積毒,砒霜只是一個引子,所以,方之涵最早中毒的時間,纔是這樁案子真正的開始。”
燕三白不疾不徐的說着,連小糉子都聚精會神的聽了起來,不過他已經平靜多了,肅着一張小臉,再沒有哭哭啼啼的。
“方之涵數月前便已中毒,而且這種毒是慢性毒,通過長期的攝入而寄存在人體內,由此可見,下毒之人必定在方府內,這樣纔有時間和條件下手。而方之涵中了毒,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所以我讓章琰仔細查了查,發現唯一的異常便是方之涵忽然變得非常嗜甜,以至於他死之時,滿口的牙蛀了一大半。而小糉子也說過,方之涵最後說的一句話便是——梅花糕爲什麼不甜。”
“你是說,兇手的毒,改變了方之涵的飲食偏好?”李晏道。
“是。”燕三白緩緩道來,“我在西域時,曾見過一種花,它的名字叫做米囊花,一般被用來觀賞,或者入藥,能減輕病患的痛感。但是藥三分毒,人一旦過量服用,便會對此產生依賴性,也就是——上癮,並且很難戒除。我在三夫人的院子裡,便看到了這種花。
把木囊花的汁液加在甜食中不斷給方之涵吃,方之涵是個小孩子,抵抗力不強,很容易便會上癮。”
聽到這裡,李晏的腦海中也忽然靈光一現,“這就是你說的,方之涵自己給自己下毒?”
“對。”燕三白點頭,“方之涵已然上癮,劉氏爲了不讓他繼續蛀牙,自然會減少梅花糕裡的糖量。方之涵吃慣了加料的東西,這樣的梅花糕在他嘴裡當然淡而無味,所以,當他的癮發作,如果有一瓶糖米分放在他面前……”
“他會毫不猶豫的加進去。”李晏接道。
“這樣便解釋得通了。方之涵不笨,他明知道劉氏做的梅花糕不甜,所以根本不會吃那麼多,唯一的解釋便是他知道梅花糕里加了料,已經變甜了,所以他連吃了好幾塊,發現味道跟預料的不一樣,便嘀咕着,‘糕糕爲什麼不甜’。”
燕三白說着,目光微沉,“兇手唯一算漏的一點是,方之涵體內的積毒讓他死的太快了。”
“那阿木呢?”棲微啜了一口茶,問。
“阿木必定知道什麼,只不過他並沒有察覺這是一條重要線索,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在大理寺審問時忽略了這點,而兇手趁機散步阿木是方尚書私生子的謠言,逼劉氏發瘋,認爲阿木爲了得到方家而對方之涵下手。這也很好理解,但兇手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燕三白道。
李晏會意,“兇手若真是三夫人,她有足夠的動機除掉劉氏和方之涵,可從她的作案手法來看,這應該是一個心思縝密且非常聰明的人,如果不是三白恰好識得米囊花,我們也還破不了案。然而在此時殺了方之涵,未免有些愚蠢,更聰明的做法應當是等劉氏除掉方之靈,再漁翁得利。而且,兇手最終的目標,可是小糉子。”
這時,關卿辭帶着人回來了。三夫人謝氏被帶上了枷鎖走在後面,但神色之間卻鮮有慌張。她慢慢的朝這邊走來,鎖鏈叮噹叮噹的響,那雙漂亮的眸子望過來,掃過李晏和小糉子,再看了一眼燕三白,最終看向身前這個挺拔修長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呵,受害者,加害者,還有自詡正義的判官,人來得可真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