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妙的事情,不是在我最合適的時候遇到了你,而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遇到了你——
蘇小魚
1
四年以前——
蘇小魚畢業前最後一次面試,是在上海最好的金融中心進行的。
初春,銀色的金融中心高聳入雲,走進底層大廳的時候暖氣撲面而來。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她來得早了,身邊穿梭的都是趕着上班的精英人士,一個個西裝筆挺,交談間神采飛揚。
她所面試的BLM是世界知名的corporatefinancecompany。她應聘的是初級分析員的職位,競爭非常激烈。在此之前的兩個月裡她已經經過了網絡和筆試的好幾輪篩選,同學中能夠進入最後一輪面試的只有她一個。
公司位於大樓的三十六層,電梯上升平穩迅速。最近全球市場繁榮,身邊每一個人的興致都頗高,嘴裡冒出的都是串串天文數字,或者是更復雜的專業金融詞彙。
越聽越羨慕,電梯快要到達的時候蘇小魚對着晶亮的鏡子裡的自己深呼吸,最後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樣子,然後暗暗握了握拳頭。
前臺小姐穿着合身的窄腰西裝,遞上登記表的時候動作很公式化。
面試官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英國女士,自我介紹叫艾米麗。艾米麗灰色頭髮,表情嚴肅,不過蘇小魚的簡歷倒是令她很滿意。一開始問的問題有些刁鑽,但聊到最後艾米麗漸漸面露微笑,還指着她備註上的"糕點師"那一欄開玩笑,"你不是金融系的嗎,爲什麼要考糕點師?喜歡吃蛋糕?"
"是這樣的。"牢記面試寶典,蘇小魚回答問題的時候絕不以否定句開頭。她正色繼續,"我從大一開始就在麪包房打工掙學費,考這張證書是爲了能夠拿到正式員工的工資。"
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艾米麗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看她的眼光柔和了許多。"這樣啊!我在倫敦讀大學的時候也打工掙學費,還能拿到全A的成績,很不容易吧?"
蘇小魚也笑了,"還行。有目標就不覺得累。"
"哦,那你的目標是什麼?"艾米麗合上她的簡歷,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一次蘇小魚回答之前稍微遲疑了一下,不過立刻又笑開來,"我的目標,就是要在畢業後進入BLM這樣世界一流的公司,腳踏實地,一步步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
走出面試室的時候,艾米麗讚許的目光還在眼前晃動,蘇小魚對自己很有信心,走過前臺的時候幾乎錯覺前臺小姐在對自己微笑。
所有面試的人員都要在一個半小時內等候電話通知。現在已經是中午時分,其他人都四處覓食去了,蘇小魚早有準備,筆直地走到大樓附近的中心綠地,找了張長椅坐下來開始享用帶來的自制午餐。
這片綠地就在金融區中心。今天天氣好,水景邊柳枝低垂,四下濃蔭碧翠,可惜四周都是整日忙碌的寫字樓動物,身邊走動的人很少。
從包裡拿出透明塑料盒,裡面是切配妥當的三明治,生菜多汁爽脆,蛋皮嫩黃,番茄鮮紅,每一塊都仔細地切成工整的三角形,用牙籤插好。打開的時候香氣撲鼻,第一口咬下去,蘇小魚忍不住眯起眼睛發出一聲感嘆。
耳邊突然聽到低笑聲,一轉頭看到身邊不遠處的長椅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男人。這時他正看着她表情莞爾,嘴角還翹着,笑意盎然。
被她看了個正着,那人倒也大方,還對着她遙遙開口:"很好吃嗎?"
蘇小魚有些尷尬,不過仍是笑笑答了:"還好,我自己做的。"說完發現他依舊筆直地看着自己和三明治。實在不好意思了,她想想又補了一句:"想嚐嚐嗎?"
不過是一句客氣話,沒想到那個男人真的站起身走過來,伸手就拿了一塊。
沒料到有人這麼厚臉皮,蘇小魚坐在一邊眼睛瞪得老大。他張口之前又看了她一眼,可能是覺得她的表情有趣,狹長的雙目彎起來,一笑之間竟叫她移不開眼睛。
可憐的蘇小魚沒有對付無賴的經驗,這時竟然臉紅了,眼睜睜地看着他仰頭一口就把那塊小小的、精緻的三明治吞下去了。
吃完他倒不笑了,很不吝讚美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纔開口,"很好吃。謝謝!"
"哦,不用謝。"不是第一次因爲食物被誇獎了,蘇小魚欣然接受。
"你在這裡上班?"看了看她的打扮,他又問了一句。
"不是,我來面試。你是在這裡上班的吧?"對方自來熟。看他穿得正式,料想也是附近的上班族,又在光天化日下,應該沒什麼的,蘇小魚開始恢復正常,邊吃邊答。
"也算也不算吧。"
這算什麼回答?蘇小魚突然靈光一閃,"你也是來面試的吧?跟我一樣在這裡等消息,我沒猜錯吧?"
他一愣,然後看着她得意的表情笑起來,"是,我在等消息呢!你面試哪一家?怎麼樣?"
"BLM,還行吧?"蘇小魚說的時候有些驕傲。
"很厲害!"他點頭,"問了些什麼?"
"最後一個問題是問我的目標是什麼。我當然說目標是要進入像你們這樣世界一流的大公司,實現人生價值。看過面試寶典嗎?我們寢室人手一本,很有用的。"
"沒看過。"他又笑了,眼角彎彎。
蘇小魚也笑了,"你大概是找第二份、第三份工作了吧?那你當然用不着了。前輩!前輩!"說完想了想,又補充,"其實那不是我的心裡話。"
"哦?那你的心裡話是什麼?"
"賺錢,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她說得斬釘截鐵。身邊的男人愣了一瞬,然後笑出聲,"好,可惜沒酒,否則真該替全國房地產商敬你一杯。"
蘇小魚也笑了,"我跟爸媽在外地長大的,大學才考回上海。他們剛退休,賣了以前的房子纔夠首付,現在每個月都要還房貸,我得多分擔點兒,否則爸爸媽媽太辛苦了。"
他頓了一下才微笑,又伸手指了指她飯盒裡剩下的三明治,"可以嗎?"
"吃吧。"蘇小魚爽快地揮揮手。
"喜歡這裡嗎?"他這次吃得很慢,邊吃邊問了另一個問題。
"喜歡啊!我學金融的,這裡是金融中心嘛。你呢?"
"喜歡。"他點頭。
"爲什麼?"
他已經吃完了,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頭看着她一笑,"你過來聞聞。"
"聞什麼?"有些奇怪,蘇小魚放下飯盒走過去,仰起頭抽鼻子。
"聞到了嗎?這裡的風裡有我最喜歡的味道。"他低下頭看她,陽光很好,陰影覆在她的面頰上,一片清涼的感覺。
"是什麼啊?"她索性閉上眼睛,努力地聞。鼻端飄過淡淡的香味,乾淨清冽,不想也知道是從他身上傳來的,蘇小魚突然臉頰微微燙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
"是錢的味道。"耳邊傳來他的聲音,蘇小魚愣住,睜開眼看到他笑笑的眼,湛然閃着光。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愛錢說得這麼理直氣壯,蘇小魚忘了方纔的臉紅,目瞪口呆。來不及說話,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起,手忙腳亂地去接聽,那頭傳來艾米麗字正腔圓的英語,"恭喜你,你被我們錄取了,請立刻回公司填資料。"
好消息來得突然,掛上電話之後蘇小魚呆呆地站了一秒鐘。
"怎麼了?"身邊男人問了一聲。
"我被錄取啦!"心中的喜悅壓抑不住地冒上來,下一秒鐘,蘇小魚在他面前跳起來揮拳頭,笑得好大聲。
2
簽完試用期合同之後,蘇小魚才離開BLM。坐地鐵,換公交,下車之後走得有點兒急,回到家敲門的時候蘇小魚已經有點兒氣喘吁吁了,兩頰都泛着紅光。
她這幾年一直住宿舍,三個月前父母退休回到上海才租了這套小小的兩居。雖然簡陋,但一家團聚的感覺真的很美好。她每天上樓的時候都能聞到媽媽炒菜的香味,最後幾級臺階她總是忍不住加快步子。今天心裡揣着好消息,她更是連跑帶跳,恨不能一步跨進家裡。
蘇爸爸退休之後成了專業股民,這時正在電腦前奮戰,眼睛一眨不眨,屁股上像是抹了膠。蘇媽媽正在炒菜,叫了兩聲蘇爸爸都沒反應,不得已放下鏟子去開門,心裡還惦記着鍋裡的小唐菜,拉開門就急着想回竈臺前,沒想到胳膊被女兒一把拽住,耳邊傳來興奮的聲音,"媽,我被BLM錄取啦!錄取啦!爸爸呢?"
"真的?!"蘇媽媽頓時忘了身邊的一切,抓着女兒的胳膊也叫出聲,"老蘇,老蘇!你快過來,女兒有好消息!"
"漲停板啦!連着三天哪!"房裡突然傳來一聲高呼,胖胖的蘇爸爸大笑着跑到廚房,看到女兒笑得更開心,大手一落,用力摸了摸她的頭頂,好像她還是個小女孩。
窄小的廚房熱氣騰騰,屋子小,油鍋裡噼裡啪啦的聲音就在耳邊卻沒人關心。蘇家三口都興奮地搶着說話,快活得像三個孩子。
爲了慶祝女兒求職成功,上桌之後蘇爸爸特地開了一瓶石庫門黃酒。支援內地那麼多年,他們老兩口的習慣仍然非常上海化,喝之前用滾水溫了酒,還放了幾絲陳皮,倒酒的時候滿室香味,惹得不太愛喝酒的蘇小魚都饞了。
"我們小魚真了不起,以後要去那麼有名氣的公司上班了。老蘇,我今天可高興壞了。"
媽媽情緒激動,蘇小魚謙虛,"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實習生啦!不過爸爸、媽媽你們放心,我看過合同,就算是實習生工資,也夠還房貸了,以後你們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爸爸有錢!"蘇爸爸把酒杯一放,忍不住豪言壯語,"小魚啊,這次我的老朋友給了內幕消息,上星期買的那隻股票現在天天漲停,再炒幾個這樣的大牛股,別說還房貸,到時候爸爸給你再買一套。"
自從去年年底股市大漲之後,蘇爸爸就迷上了炒股票,一開始只是小打小鬧,後來嚐到了股市暴漲的甜頭,索性把剩下不多的退休金全都投進了股市裡,還整天后悔賣了內地的老房子先付首付了,否則那筆錢放在股市裡,現在不知道翻了幾番了。
幾個老同事看他炒得好,忍不住動心,也在股市投了錢。他整天跟朋友討論牛股,幾個小時都不間斷,家裡的電話線都快燒起來了。
蘇小魚原本在夾菜,聽完他的話倒是停下筷子,"爸,賺得差不多就退出來吧,現在我有能力還房貸了,你們的錢自己留着。"
"哎,那怎麼行?"蘇爸爸大搖其頭,"這錢本來就是留給你的,現在爸爸幫你賺一點兒,早點兒還了房貸,爭取再買一套,以後你就有自己的房子啦。"
蘇小魚是學金融的,雖然實踐經驗不多,但這點兒風險意識還是有的。股票這個東西,哪有永遠穩賺不賠的?還想再說些什麼,蘇媽媽又開始往她碗裡夾菜,邊夾邊笑,"吃飯哪,今天這麼高興,你們父女倆老是談錢,煩不煩哪?說點兒高興的,再過三個月就能交房了吧?"
蘇媽媽是典型的傳統女性,一輩子就是柴米油鹽再加兒女事,夾完菜又給老伴倒酒。說到房子,蘇小魚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剛纔的話到了嘴邊又沒說下去。
這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廚房窄小,燈光暈黃,湯水熱氣騰騰地繚繞上來,映着爸爸、媽媽溫暖的笑臉,還有面前碗裡怎麼都吃不完的菜。
蘇小魚不能喝,半杯黃酒的量而已,慢慢地竟覺得自己有些醉了。恍惚間最後的念頭是:算了,反正自己就要開始工作了,有能力負擔房貸了,爸爸喜歡做的事情就讓他去做吧,只要他高興。
3
週一的時候蘇小魚起了個大早,精神抖擻地準備開始第一天的工作。
立在鏡子前扣扣子的時候,蘇媽媽在旁邊唏噓,說自己當年離開上海的時候腰也很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怎麼就成了水桶。
蘇小魚嘿嘿笑,黑色窄腰西裝很合身,她腰細,扣完前扣之後更顯得不盈一握,自己看了都覺得滿意。心裡想着到底是面試前狠心買下的大牌,雖然是打折的,雖然掏錢的時候心疼了很久,但每次穿都覺得人家貴得有道理,不服不行。
媽媽一早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豆漿、油條和香菇菜包,來不及坐下吃,蘇小魚抓起裝着包子的紙袋就往外走。
"小魚,才幾點就去上班了?"爸爸現在的生物鐘與股市同步,這時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疑惑道。
"要等公交,晚了地鐵擠。"小魚步履匆匆,走出老遠還在招手。
"唉,才上班就這麼辛苦?"蘇媽媽心疼了,看着女兒的背影嘆氣。
"沒事,新房子不是在地鐵旁邊嗎?住過去就好了。"蘇爸爸一向樂觀主義,拿起豆漿杯子的時候還補了一句,"再來十個漲停板,我給小魚再買一套。"
"美得你!"蘇媽媽笑出聲來,看着老伴直搖頭。
這邊老兩口笑得開心,趕着上班的蘇小魚卻遇到了麻煩。公車晚點,她趕到地鐵站的時候已經人頭攢動,月臺上擠滿了人,每一個都表情焦灼地看着進站方向。列車進站的時候燈光刺目,這個站點每一班地鐵都間隔很久,她還走在往下的階梯上,怕自己趕不及,急得抱着包就跑了起來。
奔到月臺邊的時候車門剛剛合上,她功虧一簣,扶着膝蓋喘氣,沮喪地擡起頭,看到玻璃門裡密密麻麻的人一個個面無表情。
這麼一耽擱,再趕到公司的時候她就很狼狽,等電梯的時候她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被踩了無數腳的皮鞋,又無奈地扯了扯有些發皺的西裝。
上班時間,電梯前全是穿着正式、手提公文包的男女,只用相識的一笑作爲招呼,其他人根本不做目光接觸,沉默地看着虛空中的某一點一動不動。
終於等到電梯門打開,裡面很空蕩,只站了兩個男人。一個西服筆挺,手裡拿着文件夾,正低聲說話,另一個卻穿着隨意,手插在褲袋裡,側頭聽着,表情淡然。
身邊衆人突然像摩西分紅海那樣往兩邊退了一步,慢了半拍的蘇小魚就被留在了正當中,顯得很突兀。
那兩個男人已經走出來,與她擦身而過,鼻端飄過似曾相識的味道,乾淨清冽。她突然反應過來,猛地轉頭去看。
而他們中的一個也正回頭看她,狹長雙目,瞳仁漆黑,笑意流露的時候湛然有光,怎樣都叫人移不開眼睛。
"是你啊!"對他印象深刻,蘇小魚驚喜,身邊人已經開始往電梯裡走,害怕之前在地鐵裡的慘劇重演,她來不及多說一句,對他招了招手轉頭就往電梯裡趕。
進來得遲,她被擠在最外側,電梯門在面前緩緩合上,在關門的最後一刻看到了他,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望着她微微一笑,更顯得光華流轉。
4
趕到公司的時候正好是九點,前臺小姐已經認識蘇小魚了,看到她老遠就點頭,遞過胸牌,又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會議室裡坐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彼此也不交談。蘇小魚剛坐下就又有人推門進來,是艾米麗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那個男人有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是個美國人,BLM中國分公司的調度總監史丹利。
史丹利走到長桌首位之後環視幾個實習生,然後才笑着點了點頭,"歡迎大家來到BLM,接下來的三週是大家的培訓時間,培訓結束之後由我協同其他項目經理對你們進行考覈與評估,通過的人才會被分配到項目小組開始工作,有問題嗎?"
考覈與評估?蘇小魚疑惑,來不及開口,左手邊已經有人搶先開口。是個年輕的男孩子,一身西裝,英語流利,"請問,考覈的內容和標準是什麼?"
"這個恕我現在不能透露,唯一可以告訴大家的是,大家在這三週培訓過程中的表現都會記入考覈評估的範圍內,希望大家注意自己每時每刻的表現。"史丹利回答得很耐心。
蘇小魚又想開口,但這次搶先回答的是右手邊的女孩,聲音很脆,"我們之前已經簽署了三個月的試用期協議,如果沒有通過考覈,那麼協議是否就無效了?"
"當然不是。"史丹利言簡意賅,"這樣吧,這位是我們人事部經理艾米麗,她負責培訓事項,等一下就會給大家做詳細的解釋。我就說到這裡。"他說完便離開位子。艾米麗一直坐在右手位子沒說話,這時倒看着蘇小魚微笑了一下,"小魚,你沒有問題嗎?"
身邊的兩個人目光轉過來,就連史丹利都看着她。蘇小魚當然有問題,她現在最關心的問題是:試用期的工資到底幾號到賬?做人直接是性格爽快,不過太直接了就是十三點。她雖然年輕,但到底不是傻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換了一句:"我就是想問,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麼?"
艾米麗讚許地一笑,轉身打開桌上的投影儀,開始講解培訓計劃。史丹利已經離開,感覺自己被剩下的四道眼光交互掃過,蘇小魚左右轉頭,嘴角一翹,笑了回去。
早上培訓的都是公司的內部守則,從會議室出來已經過了十一點了,培訓過程中有互動,三個人總算是認識了。
李俊是海歸,名校畢業,一看就知道是一輩子優秀慣了,說話都帶着上揚的口氣。楊燕則是典型的上海女生,看得出家境很好,拿出的鋼筆烏黑晶亮,筆帽上有一顆白色星星。
艾米麗將他們帶到分析員辦公區。辦公區很大,每個人都在埋頭忙碌。坐在最外沿的一個人站起來往外走,西裝袖口翻卷到手肘處,頭髮蓬亂,滿眼血絲,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很隨便地招了招手,然後繼續筆直地往大門去。
第一次看到這樣打招呼的方式,蘇小魚他們三個都愣住了。艾米麗倒是笑了,看着那人的背影介紹了一句:"資深分析員比利,下週會給你們做一些培訓。他正在做BCO的項目,昨晚熬通宵了,這很正常,以後項目做多了你們就明白了。"
李俊和楊燕坐下之後就抱着厚厚的培訓材料開始看,也不多交談。蘇小魚小心地看看左右,身邊與比利狀況差不多的同事比比皆是,一個個滿眼血絲,雙手在電腦鍵盤上飛馳,桌上擱着厚厚的文件資料,忙得異常不堪的樣子。
他們的樣子完全沒有影響到蘇小魚的心情。她讀的是金融系,也有些學長、學姐進入類似的公司,無論熬通宵之後出去時是什麼樣子,再回來的時候全都西裝筆挺,下巴微揚,談到工作時卻搖頭,一句話:那地方,別提了,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話雖如此,但眼裡閃的分明都是無比驕傲的光芒,他們這些小了幾屆的學弟、學妹們看着都覺得兩眼閃星星。
想到這裡,蘇小魚又忍不住興奮,很高興地按了按桌面,想到現在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新鮮一員,感覺真是奇妙無比。
午餐時間到了,蘇小魚放下做到一半的模擬數據庫看旁邊,李俊和楊燕都沒動。看着其他人陸續離開,她想了想還是抓着自己的包站起來,"那個,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李俊正在埋頭查納斯達克指數,楊燕也在做模擬數據庫,聞言一起擡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同時搖頭。
蘇小魚長得討喜,從小人緣都很好,第一次這麼碰釘子,這時立在原地很有點兒尷尬,想了想又笑了,"好吧,我帶了自己做的三明治,你們吃不吃?"
"謝謝,我現在還不餓。"李俊終於回答了一句,然後楊燕也開口,這次倒是微笑了,"蘇小魚,我做完這個就去吃,不過今天想去旁邊裙樓的餐廳,要不你一起來?"
裙樓的餐廳——傳說中一頓飯就要吃掉她家半個月房貸的地方。蘇小魚心裡慢慢拉下幾絲黑線條,嘴角還是翹着的,最後笑着回答了她:"下次吧,我今天自己帶了午餐。"
天氣仍是很好,走出大樓之後陽光照到臉上,蘇小魚仰頭眯了眯眼睛,把原本想吐出去的那口氣又用力地吸了回去。
綠地裡很安靜,她在樹蔭下那個熟悉的位子上坐下,面前水波盪漾。她打開飯盒的時候,突然往側邊看了一眼,那張長椅空空蕩蕩的。覺得自己做了傻事,看完之後蘇小魚對自己笑了笑,然後低頭去掀蓋子。
第一塊三明治剛剛放到嘴邊,頭頂突然有個聲音,很低的男聲,還帶着點兒笑,"請問,可以坐下嗎?"
這聲音來得突然,蘇小魚被嚇了一跳,再擡頭正看見那張熟悉的臉,看着她心情很好的樣子。
"是你啊!"心裡有點兒說不出的高興,蘇小魚捧着飯盒大方地往側邊挪過去一些,"坐吧。"
他繞過椅背坐下來,距離近了,小魚鼻端又聞到熟悉的、淡淡的香。那麼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粗毛線的外套,黑色底上經緯交織着平順暗紋,很仔細纔看得到。
"第一天上班?"
"嗯,吃嗎?"他們之間已經熟了,早上又巧遇,覺得他很親切,蘇小魚笑着把飯盒推過去一點兒。
"謝謝。"他倒也不客氣,伸手就拿了一塊,眼睛掃過她的胸牌,又笑了,"小魚?這名字真有意思。"
這纔想起自己忘了摘胸牌了,蘇小魚嘿嘿笑,然後回問了一句:"那你叫什麼?"
他正把三明治往嘴邊放,聞言側眼一笑,"叫我蘇雷吧。"
"你也姓蘇?"她張大眼睛,側過臉正看到他擡手時露出的灰色襯衫袖口,靠近手腕處並列着斜長的三個手繡字母。
她對男裝再怎麼沒有概念,也知道他這一身價值不菲。上次他一身西裝,她只知道好看,金融區里人人如此打扮,所以還傻乎乎地猜他是來面試的。這次卻看得清楚,再聯繫到早上的那一幕,傻子都知道他絕不是普通白領,和她根本是兩個世界。
"進了公司還一個人跑到這裡午餐?"他不答反問,說完終於把那一小塊精緻的三明治放進嘴裡,又對她彎了彎眼角,放鬆又滿意的樣子。
5
姿態放鬆,保持微笑,不答反問,說的又是讓對方很費心神的問題——這樣高段位的談判技巧,是蘇小魚在之後與這個男人打交道的漫長歲月裡,努力想從他身上偷師的無數目標之一。
但是現在,初出茅廬的蘇小魚當然還沒想到那麼多,他的話又正觸到了她的心事,讓她頓時忘了之前自己所提的問題,無奈地聳了聳肩膀,簡單描述了一下之前的情況。說了三兩句之後,蘇小魚又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搖頭笑了,"我不是抱怨,就是想不通爲什麼。別理我啦,聽這些很煩吧?"
"不會。"他答得很簡單,"你想知道爲什麼?我來猜猜,你之前面試的時候與現在的培訓負責人談得很愉快?"
"你怎麼知道?"
他笑,"猜的。"
猜也能那麼準?蘇小魚皺鼻子。不過她是聰明人,想了想他說的話之後立刻恍然,"你是說,他們覺得艾米麗對我很特別?"說完又開始疑惑,"我和她就是面試那天見過一面,今天才第二次看到而已,跟大家一樣啊。她對每個人說話的口氣都一樣,也就是早上多問了我一句,問我有沒有問題,這也算特別?"
"你怎麼說的?"
"哦,另外兩個實習生問了考查評估的內容和是否會影響合同,史丹利都答了,我沒什麼想問的,後來就說了句-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麼。"
說完那麼長一段之後蘇小魚覺得不好意思,她平時沒這麼多話,但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有憋不住往下說的感覺。或許是因爲他看自己的樣子總讓她覺得受鼓勵,不知不覺就答了很多。
他點頭,"你跟他們說得不一樣。"
"怎麼會一樣?我們又不是鸚鵡。"蘇小魚立刻回答。
他笑了起來,雙目狹長,不笑的時候很有威嚴,但笑起來眼角彎起,判若兩人。
"我是說你們所表達的意思不一樣,他們追究的問題都是關於自己的,相比之下你的回答很討巧,人會本能地排斥與自己不同的人和事,這就是爲什麼你現在一個人坐在這兒吃午餐的原因了。我說得對嗎?"
"是這樣……"蘇小魚愣在那裡,看着面前的男人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憑着她那樣簡單的三兩句描述就把情況分析得如此透徹,她徹底服了。
電話響,蘇雷沒有接,擡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你要去忙了嗎?"蘇小魚問。
"嗯,下午有點兒事。"他站起來,突然又指了指她的小飯盒,"我再拿一塊,可以嗎?"
"哦,你還沒吃午飯嗎?都拿去吧。"人家剛纔奉送金玉良言,她當然要投桃報李,蘇小魚捧上飯盒的時候一臉誠懇。
"這麼好?"他這次真的笑了,"可惜沒有時間,否則真想跟你多聊一會兒。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的提拉米蘇做得很地道,女孩子都喜歡。"他低頭說話,瞳仁在陰影裡顯得更深,漩渦一樣的眼睛。
忘了自己答了些什麼,他走後很久蘇小魚還坐在原地恍惚。他剛纔那句話什麼意思?是對她示好嗎?他對她有興趣嗎?還是逗她玩?
一句話咀嚼了半天,最後又皺眉頭,什麼叫女孩子都喜歡?他這樣的男人,一定是身邊美女環繞,習慣了哄女孩子開心。
想到這裡她徹底回神了,站起來拉了拉衣服下襬,精神抖擻地準備回公司。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白馬王子,就算有,她也只是那個被馬蹄踏過去的角色。算了吧,她這條小魚,還是腳踏實地比較好。
6
分析員的工作瑣碎繁忙,雖然仍處於培訓階段,但蘇小魚他們三個新人每天的安排仍是滿得針插不進。資深分析員和經理們從早到晚,輪番上陣,從最基本的財務報表開始不停地向他們灌輸如何建立財務模型、估值分析的實戰知識,恨不能他們下一秒就能變成生力軍,一時三刻就能開始分擔那一大堆繁複枯燥的數字工作。
蘇小魚學的是金融,但學校裡那些知識在這裡根本派不上用場,所以每天都求知若渴,就覺得時間不夠用,回到家基本上都過了七八點,匆匆吃點兒東西又抱着培訓材料在桌前奮戰,比考大學時還起勁。
她有動力,考上大學還得付學費,但眼前這些可都是她以後達成夢想的階梯。她還要還房貸,買房子,再還房貸,再買房子呢!這纔是真正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所以儘管雪白頁面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指數枯燥異常,但她讀得不知有多起勁。
至於人際關係上,蘇小魚一直牢記着蘇雷的那幾句點撥,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反覆訓練自己在任何想法脫口而出之前思考三秒鐘。她自帶午飯,有時候也會帶些自己做的蛋糕甜點,同事們偶爾嘗過就迷上了,吃完都是笑眯眯的。
再後來大家就熟了,就連一開始對她明顯排斥的兩位同級生,在堅持了兩天之後也在她的殺手鐗——巧克力軟心蛋糕面前敗下陣來,漸漸與她相處融洽。
一切都好,只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蘇雷先生,她卻再也沒有遇見過。融入新團隊之後,她再也不需要一個人吃飯,但隔幾天總是忍不住去一次綠地,可惜每次都只有面前的一潭碧水和靜悄悄的樹影陪着她吃完午餐。
兩三週之後她開始覺得那只是她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巧遇了一個男人,一次、兩次,然後,然後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反正對她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任何影響,除了偶爾在上下班的時候不自覺地在一大羣西裝革履當中尋找一下黑色毛衣,除了每隔幾天就忍不住跑去享受一次一人午餐之外,什麼影響都沒有。
更何況就算有影響她也沒時間去想。三週以後,蘇小魚的實習培訓結束了,這意味着她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加入正式的項目小組當中,開始體驗"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的生活。